1.
“林林，快来，给你介绍新朋友。”
今日与以往略有不同，方鹂回来的时候带着一个女孩。
七岁的林洵蹦跶着跑上前抱住妈妈，一边打量面前这个陌生的面孔。这个女孩子看上去十分内向，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外套，双手放在大外套的口袋里，头发也是乱糟糟。林洵望着她，可她一直望着地面，没有看过来。
方鹂扒开林洵这个小粘包，跟他介绍说：“林林，她是姜江，比你大六岁，快叫姐姐。”
江江？将将？他搞不清楚，只糊里糊涂地说道：“江江姐姐好。”
女孩有些拘谨，只敢用飘忽的余光偷望一眼唤她姐姐的男孩，再用比蚊子的嗡嗡声还小的音量回道：“你好。”
2.
姜江十二岁的时候，父亲因为心脏病去世。头七刚过，母亲就做了一件这辈子也无法被原谅的事。
这天上午，姜江顶着沉重的脑袋醒来。她的眼睛有些疼，自从爸爸去世到今天，已经是第八天，这个可怜的小孩也连着哭了八天。姜江洗漱的时候听见屋子里叮咚的物体敲打的声音，她以为是妈妈在打扫家务，并不放在心上。
等她洗漱完毕从洗手间出来时，她傻了眼。眼前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姜江还不清醒的脑袋嗡嗡作响，她甩了甩头，后脑勺疼了一阵，思绪也清醒了些，于是她更确信这是自己家，而并非自己一时糊涂走错了门。
男人看见姜江，立马附上殷切的笑容问道：“你就是姜江吧，小姑娘真水灵。”
“你是谁啊？”姜江反问道，“我妈妈呢？”
“你妈妈刚有事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叔叔先陪你玩。”
姜江望着这个男人，心中不由自主升起排斥之感。不知为何，她的心总是不安地跳动，盼望着妈妈下一秒就能回来。
不知是不是逃避的本能在作祟，姜江转头跑进了房间，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妈妈可算回来了。一回来就牵着那个男人走进姜江房间，“姜江，这是你的新爸爸，你要和他多相处。”
那个男人也紧跟着说道：“姜江啊，你以后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尽管和我说。我跟你妈认识这么多年，没少听你妈夸你，早就知道你是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了。”
彼时的姜江尚且年幼，可也清楚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于是她只是哭。
男人当天就搬了进来，这个屋檐下又重新住下一家三口。
大人们都幸福，只有姜江心中的恨意在滋长。
爸爸在世的时候，是个孱弱的药罐子，他时常跟姜江说，他因妈妈和女儿的存在而感到无比幸福。曾经他们也确实是很幸福的一家人，妈妈的活力和机敏照亮爸爸被先天性心脏病笼罩的暗淡的生命，而爸爸也给了妈妈他所有的爱，甚至那渗透在血液里的，也要沥干了拿出来送给妈妈。受父母影响，姜江也出落得十分懂事贴心。
然而这一切在不知不觉中已天翻地覆。
不知从何时起，妈妈开始夜不归宿，有时甚至一连几天几夜也没有人影，爸爸对妈妈也渐渐缄口不谈。爸爸的身体每况愈下，家庭氛围越来越凝重，偶尔出现的交流只是爸妈两人歇斯底里的吵架声。时间就一直走到今天，姜江终于得以窥见这天翻地覆背后的些许缘由。
某一天早上，爸爸跟姜江说：“你妈妈没有错，错的是我，我太依赖她了。我把我的生命系在她的爱上，如今我的一切遭遇都是活该。”说完这句话后他拿起钥匙准备外出，跨出门槛后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对姜江补充道：“小宝，今天不用等我吃饭啦，爸爸不在身边也要好好吃饭哦。”
他对姜江笑了笑，然后再没有回头得离开了。
再见到爸爸时，是在汽车的驾驶座上。他双手扶着方向盘，头也埋在上面，没有了气息，没有了温度。
这是新家庭建成的第三天，姜江每天都能看到爸爸的遗照，以及屋檐下卿卿我我的男女。她无法理解，全世界是否只有她一人为爸爸的离去而悲痛，是否只有她对此心怀怨恨。她已经有一阵子没去学校了，连橡皮都不知道放在哪里。
她蹲下身子在地上找橡皮，新来的“爸爸”恰巧看到，就蹲下身陪她一起找。姜江心中的厌恶与排斥在此刻达到了极点，下意识与他拉远距离。她站了起来，看着蹲在地上的男人的脑袋，她的脑子很混乱，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直到很多年后她也不知道。积攒、压抑的愤恨、不甘与埋怨都在这一刻尽数爆发，姜江拿起书桌上厚重的词典，向男人暴露出的后脑砸去。
她的世界倒悬，只剩溢出的鲜血和妈妈惊慌失措的叫声。
那个男人成了植物人，姜江由于暴力伤人被送进专门学校进行矫治教育。被带走的那天，妈妈一句话也没有对她说，唯有那双眼睛仿佛在说：“姜江，我恨你。”
她再也不是旁人眼中的乖女儿、好孩子，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问题少年。
直到一年后，姜江才又回到这个充满罪孽的屋檐。
她回来的那天，妈妈没有来接她，她凭着记忆里的路线，走了两个小时才回到家。屋内的欢声笑语听了直让人后背发凉脚跟发软。
那个本该一辈子躺在床上无知无觉的男人又重新站了起来，妈妈的肚子也有了隆起。妈妈貌美，三十多的年纪看上去也只有二十多，二人站在一起好似一对新婚夫妻。也可以称之为幸福圆满。
妈妈看见姜江，指了指她的房间：“进去吧，你的房间，没事不要出来。”
妈妈冷漠的言语像铁棍砸在她头上。她记不清那天是怎么走进自己房间的，但那似有千斤重的耻辱，她永远也忘不了。
那天傍晚，妈妈和她的相好吃完饭去楼下散步，姜江趁着没人，在妈妈的房间里翻箱倒柜找到三千块钱。拿着这三千块，和到家还没来得及打开的行李箱，她离开了这里。
姜江走了很远的路，想一直走，直到走出这座城市。但她累极了，走不出这座城。她在路边的长椅上睡了一夜，后来是烧烤店的老板收留了她，虽说是免费打杂，但好歹不用愁吃住了。
然而她并没能安稳下来，不出半个月，麻烦就惹上了姜江。她被烧烤店的醉酒客人打进了医院。那几位是附近大学的学生，平常就爱在路边厮混，喝多了就爱惹点小麻烦。但这次情节要比以往严重。派出所联系上了打人者的学校。
也就是在此刻，姜江的命运发生了改变。
方鹂作为这几个闹事者的辅导员，自然是先知道了这件事。她找到在医院下不来床的姜江，帮她支付所有的医药费，并提出要资助这个可怜的孩子。
她自此，有了依靠。
3.
收到方鹂死亡通知的那天，姜江看着林洵，心里想着：小娃娃，没有亲人了。
她不由回想起父亲去世那一年，那时她也是这样，没有亲人了。
林洵眼中盈满泪水，惊恐地问姜江：“我们会饿死吗？”
十一岁正是人畜无害的年纪，失去母亲无依无靠的林洵，任何一个人见了都会心生悲悯。
“有我在，就不会。”姜江给与了肯定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