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华夫子对姜黎的治疗完全收尾，人造太阳已经移至中天。
治疗一结束，华夫子整个人就跟蔫了的草一样再无半点神气，一言不发回到了屋内。
扁明沉默着把叶悠盈和姜黎送到了下山的石阶前。
“扁同学，冒昧问一问，我是不是给华夫子添了什么麻烦？”姜黎恭恭敬敬向扁明行了一礼。
扁明脸皮薄，受不得他的大礼，微微叹了口气：“用来救你的浮生花，本来是留给我师叔的，那是此世最后的浮生花，老师却用来救了你。”
“师叔？”姜黎愕然，“我听说医药科从来都是一脉单传……”
“哎！”扁明又叹了口气，“罢了，既然浮生花用来救你性命，你也该知道其中故事。”
“在下洗耳恭听。”
“你说得不错，医药科自学宫建立之初就一直是一脉单传。但我师祖任夫子时，曾偶然在后山捡到一个被人遗弃的女婴。那女婴先天觉醒了异能，拥有浓厚的生命之力，经祭酒同意后，师祖将那女婴收在身边抚养，并在其成年后正式纳入门下。”
叶悠盈忍不住问：“什么是先天觉醒异能？”
“姜兄出生于世家，这些事比我清楚，请姜兄来说吧。”扁明看向姜黎。
姜黎点了点头：“正常通过星祭仪式觉醒异能要等到成年，世家大族培养后辈没耐心等那么久，往往会用一些特殊的方法让后辈提前觉醒，比如灵丹妙药，比如家传功法。但这些也都只能提前，做不到让人先天就觉醒异能，要拥有先天异能，只有一种方法。”
“什么？”叶悠盈问。
“在母体怀胎时用术法在胎盘上刻下魔力回路，胎儿在生长过程中会吸收胎盘上的魔力回路，等到胎儿出生，就会先天拥有异能。”姜黎叹了口气，“只是……”
扁明侧头闭目，显然不忍去听接下来的话。
“只是婴儿一旦出生，就会掠夺母体的所有生机，婴儿诞生之日，就是母体逝世之时。”
叶悠盈一惊，这方法显然是她前世时就有的“炉鼎”之术，把母体炼作炉鼎用来培养婴儿的魔力，极为残忍无道。
这种邪术在前世时就被各族列为禁术，没想到在万年后依然存在，而且听扁明话里的意思，似乎在世家大族中还不算什么新鲜事。
扁明面露悲戚：“师叔的先天异能就来自于此术，却不知为何刚出生就被抛弃于山林。师祖医者仁心，将她收养后抚养长大。师叔在药山上度过了自己的少女时光，直到后来出嫁。”
“出嫁？”叶悠盈一怔，她真是许久没听到过这个充满人间烟火气的词了。
“师叔嫁给了五大世家之一秦家的大公子秦风，秦家主政五帝星之一的青帝星，在东方星域地位显赫。师叔出嫁那年我正好六岁。还记得接亲那日，药山石阶有两万，那位秦叔叔每隔两阶插上一面锦旗，每两面旗杆之间又系上团簇的大朵红花。从山顶看下去，万面锦旗迎风飘扬，千朵红花喜庆吉祥，真是气派的画面。”
叶悠盈点了点头，听到这里，华夫子这个小师妹算是苦尽甘来了。
“嫁入秦家后，师叔每每回药山省亲，秦叔叔都是和她一同来，她夫妻二人亲密无间，真是一对神仙眷侣，惹人艳羡。”
说到这里，扁明语气一顿，目中露出悲色：“可好景不长，师叔只得过了两年的欢喜日子，秦叔叔被‘圣选’选中了。”
“圣选是什么？”叶悠盈抛出了一个惊天疑问。
姜黎和扁明都震惊地看着她，确定了她不是在开玩笑，才开口解释：“圣选，是人类进入圣都的唯一方式。每年十二月，神明会在整个星系进行圣选，只有被选中的人类才有资格进入圣都，成为侍奉神明的‘圣者’。”
叶悠盈点了点头，虽然还有疑惑，但没有再继续追问。
“被选为圣者是秦家的荣耀，也是师叔悲剧的开始，秦叔叔也再也不能自由离开圣都，他们夫妻二人就此天各一方。”
“圣选可以拒绝吗？”叶悠盈问。
扁明一怔，姜黎却先开口了：“在万神帝国，没有什么能大过神明的意志。”
叶悠盈一阵恶心，这群神依然是那么霸道。
“可怕的事发生了，秦叔叔被圣选进入圣都后的一年，秦家爆出了一桩惊天动地的家丑……”扁明沉默了半晌，最后才缓缓开口，“师叔竟然是秦家家主的私生女。”
叶悠盈和姜黎同时愕然。
“也就是说……”姜黎深吸了一口气，“秦风和你师叔是兄妹？”
扁明面色无比悲伤：“是，师叔和秦叔叔同父异母，她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悲愤欲绝地离开了秦家，从此化作了黑夜中的厉鬼。”
“厉鬼？”叶悠盈没听懂这个模棱两可的词。
“两位可曾听说过‘苕华’。”扁明问。
叶悠盈摇了摇头。
姜黎眼中却满是震惊：“难道？”
“苕之华，其叶青青。知我如此，不如无生！”扁明轻轻念出了诗句。
“苕华，十四年前诞生于东方星域的杀手组织。他们隐藏在黑暗中，是残忍和冷血的代名词。苕华豢养着最顶级杀手，据说只要你能付出足够的报酬，他们甚至敢对神明动手。”
“师叔，就是‘苕华’的创立者——“魔眼血姬”云璟，当然极少有人知道她的真名叫做秦璟。”
姜黎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十四年前那桩惊动万神帝国的血案真相竟然是……”
“不错，是师叔做的……”扁明低下了头，“十四年前的九月三日，正是当时秦家家主，也就是师叔生父的寿宴。一夜之间，全府上下两百三十口人，无论是丫鬟奴仆还是看门的侍卫，除了师叔的父亲，没有一个生还。每一个死去的人的胸口，都有一朵鲜艳的凌霄花，这也是后来苕华杀手杀人的标志。”
“师叔向抛弃自己，用秘术杀死自己母亲的父亲复仇，杀了秦家满门，却唯独没有杀掉自己的父亲。”
“为何？”听到这样的人间惨案，叶悠盈也不禁皱紧了眉头。
“因为师叔即将刺死父亲的时候，本该在圣都侍奉神明的秦叔叔突然出现，挡下了她的必杀一击。”
“怎么可能？进入圣都的人怎么可能离开？”姜黎一脸震惊。
“秦叔叔在圣都不知道经历了什么，长出了三头六臂，没有半点理智，向昔日的爱妻痛下杀手。”说到这里，扁明再也忍不住，流下了两行眼泪。
叶悠盈心中轻叹，这云璟的命运着实坎坷了些。
“那天晚上，浑身浴血的师叔拖着濒死的秦叔叔从后山解开禁制上山，敲醒了老师的门。师叔问老师怎么能救秦叔叔，老师告诉她……”扁明深深地看了一眼姜黎，“唯有浮生花能救秦叔叔一命。”
“那浮生花当时为什么没用来救秦风？”叶悠盈问。
“施术救人需要两天的准备时间，结果一夜过后，秦叔叔不见了。”
“不见了？”
“有人带走了濒死秦叔叔，从那以后师叔找了他十四年，可始终没有找到。”扁明悲伤地说。
叶悠盈心中叹了一口气，秦风当时本就濒死，还在不在世间多半难说。
“生命之力传承自生命之神，本该是用来拯救世人的力量，但师叔背弃了对生命之神的信仰，从一名医者变成了杀人的厉鬼，让医药科受尽了旁人的冷嘲热讽，活活气死了师祖。”说到这里，扁明竟恸哭了起来。
医药科这桩往事属实是凄惨了些，难怪使用浮生花后，华夫子的神情会那么复杂。
一瞬间，叶悠盈突然想到了在药圃遇见的那个女子。
和华夫子相同的生命之力，长匕浮光，以及她轻抚着浮生花时复杂的眼神。
一切都连起来了，那个神秘的女子多半就是扁明口中的师叔，杀手组织苕华的主人——云璟。
可她为什么没有带走可以唯一能救她丈夫性命的浮生花？
想到她当时那怜爱的眼神，叶悠盈突然感觉到潮水般的悲伤。
虽然不能完全认同她的所作所为，但多少还是能够理解她的心情。
众人陷入了沉默，良久姜黎才深深鞠了一躬：“姜黎会记住医药科的恩情。”
叶悠盈和姜黎步行下山，姜黎确实是起死回生了，下山的途中呼吸顺畅步履矫健，和上山时的垂死挣扎模样截然不同。
想起他浑身浴血说出“我不能死”时的模样，叶悠盈心中突然有些好奇，让他死中求生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叶同学……”姜黎先开口了，“谢谢你。”
叶悠盈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无言看着他。
姜黎先前的衣服在他被丢到鼎中的药汤中熬煮时就烂掉了，现在身上穿的是一件扁明找来的古制式白衣，他治好伤后面容不再似之前那么憔悴，这身装束竟然有几分清朗公子的感觉。
“为什么要谢我？”
姜黎笑了笑：“谢你一直陪着我上山。”
叶悠盈盯了他片刻，哂笑道：“我只是见不得人死在我面前。”
“你是个好人。”姜黎一脸真挚地说。
这句话让叶悠盈差点一口气接不上来，她冷冷地看着姜黎，恨不得一脚把他踹下山去：“你有病。”
说罢她长发一甩，红绳飘飞，已径自往山下走去。
姜黎看着她飘逸的背影，忍不住大笑出声。
笑音未落，只见阳光下一道寒光闪过，姜黎感觉喉咙一凉，剑尖已经抵在了他的喉结上。
叶悠盈手持浮光，冷冷地盯着他。
“好剑。”姜黎看上去一点也不慌。
叶悠盈瞳孔收缩，这人竟然还敢跟她嬉皮笑脸。
“你猜我敢不敢杀你？”叶悠盈面若寒霜。
“你不会杀我。”姜黎说。
这回答让叶悠盈愣住了。
姜黎突然脸一变，一副贪生怕死的嘴脸，哭嚎道：“饶命啊，要命没有要钱多的是，我们家主多的是！”
叶悠盈彻底无语了，这种人是她最应付不来的类型。
如水般的剑光一闪，她收起了浮光。
“你怎么看出我杀杰克那一剑的？”叶悠盈背过身问。
“啊？”姜黎一脸茫然，“哪一剑，我不知道呀。”
叶悠盈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无名火：“你在找死？”
“妈妈呀！怎么老是生呀死的，还能不能讲道理了……”姜黎惊惶大叫，“我在书上看到的。”
“书上？”叶悠盈一愣，“什么书？”
“《万神帝国禁术目录》”姜黎笑着说。
叶悠盈身子一震，看向他的眼神越来越冷，是真的起了杀心。
“叶同学放心，虽然你用的是禁术，但我保证那一剑只有我看出来。”
“你凭什么这么说。”叶悠盈冷笑。
“因为这本书太厚了，没人有耐心看完。”
“你在哪里看到这本书的？”
“北辰学宫的图书馆，禁书等级三级，序列号七十八。”姜黎漫不经心地说出了不得了的话。
叶悠盈本来实在忍不了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怒火发作正要动手，突然意识到了这句话的分量。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叶悠盈一扫先前的愁容，看着姜黎的目光变得炽热，脸上也露出了微笑。
这表情翻转反而把姜黎看得有点怕，他声音哆嗦了起来：“你……你想干嘛!”
叶悠盈如同大灰狼看着小绵羊：“你能看图书馆里的禁书？我没听错这句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