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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烈(1 / 1)

段伯的花猫抻了抻身体,从季念膝头跳了下去。

仿佛都忘记了今夜坐在这里的目的,没人提宅子的事,季念只顾着低头喝酒,耳朵不知何时也泛了红。谢执亦不言语,偶尔端起碗抿一口。

一晃眼,他们两个好像还是从前那般,什么都不说,隆冬时节坐在一道与对方对视一眼,整个人都是暖的。

不知过去多久,季念的那坛梅花酒已喝完大半,谢执喝得少,她估算着大概只有她的再一半。

可谢执喝的是西凤酒,她喝的梅花酒根本没法比,西凤酒用高粱酿成,出了名的性烈,一口便足以抵她喝的一碗。饶是谢执时不时只酌一口,也已经小半坛下去了。

见谢执还要再倒酒,季念手伸到他面前,把那酒坛子压住了。

谢执看向她,用眼神发出无言的询问。

“我记得你以前,”季念没松手,说道,“喝不了酒。”

以前公子小姐设宴常玩文人曲水流觞那一套,在院子里挖一条娟娟细流,酒杯从上游漂浮而下,酒杯漂到谁面前谁便要现场作诗一首,若是作不出,便要罚酒一杯。

甚至为了增加难度他们还会设下主题,各家公子多多少少都被罚过酒,唯有谢执,再难的题都能从容应对,那会儿还有人开着玩笑问他是怎么做到如此游刃有余的,谢执只笑笑道:“只是太不想喝酒了。”

大家听罢都没细想,以为谢执是不爱饮酒,只有季念知道,他不是不爱喝——而是真的喝不了。

所以她根本没想过今天来酒肆取酒的人会是他,更没想到他会喝这么多。

“那是以前。”谢执手亦未松。

自相见起,他们便没说过几句话,即便说了也都是无关痛痒的,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第一次提到以前,如此轻描淡写。

季念不再阻拦,移开手时装作轻松地笑了笑:“都不知你酒量这么好——”

本该抽离的手指被人摁住,话音戛然而止。

她弯起的嘴角下落僵直,再看向他时,呼吸都是凝住的。谢执就这样按住她的手,直直地与她对视:“是为何呢?”

指骨相贴,他一寸寸收紧手,重复道,“你觉得我是为何,酒量会变得这么好?”

酒气在烛下浓烈地发散,滚烫热度从两人交错的指间流窜全身,他的眸色那样沉,沉得让季念陷入其中,无处可躲。

她分不清自己有没有醉,只觉得梅花酒的后劲在那一刻迅速涌上,一道占据脑海的还有一个荒唐至极的答案。

不可能,也不可以是那个答案。

她张了张嘴,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露出破绽,寻了个最平常的理由:“这几年官场沉浮,免不了有饮酒的场合。”

他们都没有动,覆下的指尖在那纤细的指节上用力得泛白,谢执望向她,不加掩饰地望向她的眼底。

那目光像是要看穿她,看穿她的一切遮掩,看穿她是不是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季念喉间发涩:“谢执……”

“是。”

季念蓦然噤声。

“是,”谢执忽地笑了下,指尖温度在一瞬间尽数抽离,“如三小姐所说,是因官场沉浮,交际应酬——”

他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说道:“绝对不是因为你。”

……

酒肆空荡,桌上是两坛未喝完的酒,桌边却只剩季念一人。

谢执说完那句话便起身离开,夜色仿佛从头至尾都是如此寂静。

季念抓过他留下西凤酒倒了一碗,一口下去,辛辣从喉咙口翻涌着灌下,所过之处灼得像要烧起来。

指节的每一寸都残留着他的温度,她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她可以面色平静地与他对饮,可以接受他的疏远和冷漠,甚至可以听他一字一句戳穿她的隐饰,却独独看不得他酌尽烈酒,神色清明。

谁都想不到,他们两人的相识有多么不正经。

第一次是赌坊,第二次是酒肆。

那天季念是白日来的这里,再醒过来时,外头天都黑了。

她眯着眼睛,还没习惯面前的灯光,身上重重的,却也暖暖的,她方要伸手去摸是什么东西,一道清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醒了?”

心中咯噔一声,她甚至没有抬头便认出了这人是谁,即便这只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

季念吸了一口气,取下背上的披风:“你怎么在这里?这是……你的吗?”

谢执接过,笑道:“恰巧路过,承蒙姑娘上次关照,见到姑娘倒在这里,便进来看看。”

季念知道他说的上次是赌坊那次,可那哪里谈得上关照,不过是她一厢情愿押了点银子,最后还是人家亲自出面让那些人闭嘴的。

“公子说笑了,我没做什么,而且……”季念有些窘,耳朵隐隐发烫,“你可以直接叫醒我。”

那会儿季念就是个刚及笄的姑娘,在季宅再不好过,也还不算经历过什么难抗的风浪,做不到万事都冷静应对,更何况是喝了个大醉的模样被人看了去,还有什么比这更丢脸的吗?

季念自己也懊恼,怎么每次遇上他都是在出丑,她喝酒八百年不过醉一回,偏是今天喝醉了,就被碰上了。

也不知道他在这里坐了多久。

谢执倒是不太在意:“姑娘常来这里?”

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他转过她面前的酒坛:“西凤酒,醇厚辛辣,浓烈悠长,你倒也喝得下去。”

碗里还残余一点酒,季念端起碗沾了口,舔舔唇角:“一开始也觉得烧,喝多了却又觉得还挺好喝的。”

“借酒消愁?”他问。

她捋了下额角滑落的头发,低头时笑得有些腼腆:“酒若有此奇效,明日我便买不起了。”

季念并不知道他为何会这么问,总觉得愁字与他应是不搭边的,但她还是温吞道:“虽然酒不解愁,但如果你以后碰上什么不开心的事也可以喝点试试,就想,这么辣的酒都喝下去了,还有什么过不去?”

言罢,她又捋了下碎发,这一次那双桃花眸中却是内敛的光。

谢执看着她,不知怎么没能移开眼。

睡着的人不会知道她睡时的神情,但一直坐在这里的人却知道,他在这里坐了多久,她的眉头便皱了多久。

他到底大她四岁,说少不少,说多不多,但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有没有心事,总是看得出的。

上次是,这次亦是,小姑娘藏事儿的模样太明显,可最后竟一句倾诉示弱的话都没有。看似柔软的性子,却有骨气得很。

“说得有理,”谢执嘴角微微上扬,问道,“可季三小姐这么喝,就不怕被旁人知道了?”

沉默了会儿,季念惊讶地抬眸,“你怎知我……”

谢执笑了笑,答道:“明顺城内应该没有绍景不认识的姑娘。”

季念明白过来,上次在赌坊前荀家公子也在,是被他认出来了。虽然知道他和季家的人不太可能遇上,她还是站起身来,福身行礼:“今日之事,还请谢公子不要告诉旁人。”

“为何?有损女子仪态形象?”

季念没马上答,再抬头时,反倒是大大方方的:“喝点酒罢了,谈何损害形象,只要……别喝醉失态在我看来都没什么。”

听着她说话声渐弱,谢执似是在压制笑意:“三小姐还挺有自知之明。”

“……”季念忽略他语中调笑意味,答道,“但我娘若是知道我喝这么多酒,恐是担心,所以还望谢公子替我保守秘密。”

在季念看来,让一个见了两面的人保守秘密是件很奇怪的事,但她只好如此。未料谢执也没再多言,“嗯”了声,便算是了结了此事。

可想到谢执方才说的那些话,季念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她脸色变了变,不是很确定:“我喝醉之后,可是做了什么失礼的事?”她一喝醉就断片,完全不记得中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失礼倒没有,”谢执放慢语速,望向她,“其实在下中间叫过三小姐一次,你也确实醒了。”

季念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在下本想送三小姐回去,但奈何这酒太过香醇,让三小姐喝醉了都惦记着。”谢执一脸正色,指了指面前。

季念目光木然地落到那碗酒上,眼前不知何时多了满满一碗酒,那酒漫到边沿,只要动一下就能洒出来。

只见谢执指着那碗酒:“于是三小姐给我倒了这么一碗,特意嘱托我——喝光了再同你说话。”

脑子断线半刻,一眨眼,季念的脸“腾”地就红了。

仿佛那酒全烧到了她脸上。

静默中,她问:“那你怎么没喝?”

“……”

质问里透着反咬一口的心虚,谢执似是没想到,刚刚看着还挺成熟的人,转眼就破罐子破摔了。

须臾的扶额,谢执终是失笑:“我沾酒便醉,喝不了。”

“不然,”他看着她,眼角弯起的弧度越来越大,“我一定喝。”

有时候动心不过是瞬间的事,是赌坊的第一面,更是酒肆的第二面,那日他说得那样真挚,轻易便让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尝到了情窦初开的滋味,让季念舌尖的余苦全变成了甘甜。

所以她根本没法想象——

他这样的人,要在多少个无人的夜幕中,多少次一个人喝到酩酊,才能像今日这般,再站起时步子沉稳得甚至不像个喝过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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