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设置 (推荐配合 快捷键[F11]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

设置X

冬音(1 / 1)

钱塘冬日,傍晚时分,晓梦楼的窗边。

红酸枝雕花木窗旁靠着一位眉目秀丽的女子。

一头墨发上挽了一个流云般的发髻,只一支玉簪,一身浅粉单衣,她看上去不过豆蔻年华,可长眉下那双狭长的眼,却天然多情,迷离深邃。

寒风吹拂在她素白的皮肤上,掠过那双血色淡淡的双唇。

那是一张惊艳绝俗的容颜,却不是张扬明艳的美,而是一种极致的宁静幽然,像是生长在山涧冷泉边的兰草,不与红尘俗世中的任何雍容花卉争辉,光而不耀,静水流深,仿佛已经默然独立了千年。

她皱了皱精致的鼻尖,懒洋洋地将目光落在楼下的各路行人身上。

贩夫走卒,书生侠客,老老少少,都裹得严严实实,一路疾行。大雪如同鹅毛,从天空的缺口飘落,拂在他们厚重的冬衣上。

冰天雪地,寒风凛凛,可这女子却将窗户大大地敞开。炉火已熄灭,徒留佳人,栏杆独倚,任再大的风雪吹拂在她脸上,也吹不皱婉约的娥眉,撼不动眼底的波纹。

真是个怪人。

现下,距离冬至还有三天,不论从事何种行当的人,冬至这段时间都是要休息的,需得阖家团圆,共吃一锅热气腾腾的饺子,用炭火将室内熏烤得暖暖的,一大家子人围炉夜话至天明才算圆满。

可她没有家人,所有的节日对她而言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特殊。

“暮秋娘子!怎么还不进屋?是想给我等莽夫唱几首小曲儿么?”

晓梦楼下,几位打马而过的货郎,从腰间解开酒壶,往口中猛倒辛辣的浊酒,这才敢壮着胆子冲楼上的佳人嚷嚷几句闲话。

从这个角度,他们无法看清楼上女子的面容,只能瞥见一片飘飞的粉红衣衫,和一截露出衣袖的雪白皓腕,实在是惹人无限遐想。

可任凭他们如何叫嚷,楼上之人全无应答,连那一片衣衫也消失在视野,货郎们只好悻悻闭嘴,飞快地往家走去。

唱曲儿?

她罕见地蹙了蹙眉。

冬至前后,人人都在往家的方向走,她唱曲子唱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况且,唱给这些男人听,倒不如唱给这风、这雪、这一室的寂寞听。

晓梦楼横竖都是没有生意做的,就算来了寥寥几个男人,又有几个真能听懂曲中真意?他们想看的不过是她的这张脸罢了。

她懒得打发。

索性吩咐下去,晓梦楼,闭门歇业。

雪越下越大,她关闭窗户,离开窗边,放下珠帘,对着一面黄铜镜子,轻摆腰肢。

没了风雪的呼啸声,当真是一室的寂静。这实在是,太寂寞了些啊。

一首美妙的歌曲从她的喉咙里流动出,顺着风雪传向无限远的远方。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出身仕汉羽林郎,初虽骠骑战渔阳。

熟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除了唱曲子,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看自己,从那些爱慕她的男人的眼睛里看,从水中倒影里看,从一面又一面黄铜镜子里看,反正,只要是能映出面容的东西,她都会从中搜寻自己的容颜。

这副皮囊,就是那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貂蝉也不过如此了。难怪钱塘的仕宦名流、纨绔登徒即使是豪掷重金,也想与她见上一面,即使是隔着珠帘,只能看看她的身影也不足惜。

可这污浊的世间,从无男子能入得了她的心,她的心早就被这镜中之人给占满了,再也容不得他人。

她看了看镜子中那个人影,竟觉得有些不妥,于是又换了几个角度摆动身体,可那铜镜中的粉色影子依然模糊不清。

镜子用的久了,就会越来越照不清东西,需得像刀剑一般,定时打磨。

她心道,不知霜积巷里的那个磨镜老人冬至之时可也会歇业休息?

明日不妨带上镜子去他那里碰碰运气吧,她可以受得了身边没有男人,可却是受不了一日不能看见自己的。

而她不知道的是,这首她随口吟唱的曲调,早已随着风雪,如同仙乐降下,落在了一位过路的少年耳中。

街坊巷道,行人寥寥,两位背着书箱的少年正踏着满地落雪而去。仙音入耳,仿佛带来了奇妙的感应,召唤般地,其中一位少年忽然站定,回头张望。

曲声缥缈,如同游丝,叫他辨不出方位。就在他失神的当口,旁边的少年不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这才回过神来,二人并肩离去。

=

“押大押小!”南八手里摇着骰盅,力气大得仿佛要把它捏碎,“各位爷!买定离手!”

雪夜,许府,一处宽阔舒适的暖阁内,几个小娃娃欢喜地将手里的碎银子铺在桌面上,冲着桌布上一左一右放着的两张红色的纸,咬着手指头犹豫不决。

在两张红纸正中,分别用浓墨写着一个“大”字,和一个“小”字。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南八扯着嗓子催促他们做决定,“多想无益!赶紧下注!”

几只小手终于将银子分别堆到了不同的红纸上。

南八抬眼一瞧,见选择“大”方的银子远远多于“小”方,露出狡黠的一笑。

南八攥着骰盅,在空中舞出眼花缭乱的弧度,他极其快速地翻转手腕,在摇晃的过程中用骰盅边缘敲击骰子,更改了骰子的点数。

如无意外,他已经提前锁定了自己的胜利。

这可是多年赌坊历练才能掌握的技术,南八的嘴角不自觉地往后咧开,兴奋地跳脚,迫不及待地就要将谜底揭开。

可在南八将骰盅揭开之前,两只大手突如其来,分别捏了一锭银子,重重落在“小”字上。

南八一掀开骰盅,三个骰子,三个一!小的不能再小了!

南八心满意足,正准备将“大”上的银子都收入囊中,却看见两锭明晃晃的银子放在他那几枚铜板旁,愤怒地当场就要掀桌。

“谁下的注!”他抬头大吼,“胆敢坏了小爷的好事!”

其实不用喊他也知道是谁。

张巡和许远站在他面前,好整以暇地站着,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坏笑。

张巡上前一步,说:“欺负小九他们算什么本事,南八爷不是已经金盆洗手了么?怎么连小娃娃冬至的赏银也惦记上了?”

“哎!入冬以来,江上的生意是越来越不好做咯!”南八作势叹了一口气,“小赌怡情,混口饭吃。”

“那你今天得饿着了,”张巡一把将桌上的碎银子揽进怀里,再逐一还给了那群孩子。当着他们的面,张巡冲着南八挤了挤眼睛,“将银子好好收着,远离南八!”

许远拾起桌上的红纸,对着那一“大”一“小”两个字笑道:“我当你找真叔要红纸干嘛呢,原来是要做赌局,没想到咱南八也会写字了!”

“教了你那么久,还是写的鳖爬一样!”张巡嘲笑道。

“拿来唬一唬这帮小子还是够用了!”南八做了个鬼脸。

张巡和许远刚从书院里回来,今日连书院都放假了,假期会一直持续到冬至后第四天。

整个许府灯笼高挂,烛火通明,所有的下人都收到了许大人发下来的赏银和冬衣,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欢喜,寒冬腊月中的许府也是一派热闹景象。

炭盆里烧着足量的银炭,室内温暖如春,他们俩褪去了厚重的冬衣,和南八一样围着暖炉坐了下来,将冻得通红的手凑近炭火,热气烘得他们的脸红彤彤的。

“我听真叔说,今晚吃饺子呢!”南八兴奋地对张巡说,“不知道这许府的饺子和你娘亲做的饺子,哪个更好吃啊!”

“哼。”张巡笑了,“许府的大厨我也不知道,不过今日你在这里吃到的,还是我娘亲做的!”

原来,许家也将张巡的娘亲请来了。

真是热情又周到。

“现下我娘正和真叔包饺子呢!”张巡得意地说。

南八故作失望,心里却欢喜得很,他惦记这一口惦记很久了!

“那你爹呢?不一起来么?”许远没头没脑地问道。

“他爹不是五年前就没了么?”南八奇怪道,“这事儿你不是知道么?”

许远哑然,他连忙看了看沉默的张巡,自觉失言,便不再言语。

他摆了摆脑袋,不停地在心里责怪自己,自己今日究竟是怎么了?竟然连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恰似把魂儿都落在雪地里了。

“别说人家了,来你家玩了这么多次,还从未见过你的娘亲呢!是不是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是。我娘是陕西王氏,出身名门。”许远回过神来,落寞一笑,“只是我娘在我出生后没多久,便染病去世了。”

什么?许远的娘亲去世了?

“你娘去世了?”张巡和南八的心中同时划过一颗巨大的惊雷!

这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在他们眼里的许远向来是个爹娘珍爱的儿郎,众星拱月,应有尽有。

张巡相信,只有这样无忧无虑的优渥环境,才能养出许远这温暖柔和的性格,如芝兰玉树一般,君子端方,心怀苍生。

谁能想到许远竟然从小便没有了母亲?

幼年丧母,这该是多么巨大的打击,多么惨痛的回忆?今日之前,竟然从未听许远提起。

张巡的心里第一次划过了一个念头,难道,在温润如玉的许公子身后,也有不能触碰的背负么?

这下三个人都更沉默了。

过了许久,南八开口道,“本以为我和巡哥已经够惨了!你怎么也没个囫囵家啊!”

“这便是世事无常吧!”张巡努力将审视的视线从许远身上收回,干咳两声,说,“能不能换个话题!”

张巡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不及思考太多,他只是本能地害怕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会戳痛许远的伤疤。

张巡抬眼偷偷看了一眼许远,却没有从他脸上看到太多悲伤的痕迹,方才的落寞一闪而过,就像是瞬间融化的雪花。

“我倒是无妨,”许远大方一笑,“我对母亲并没有什么记忆,父亲此后也并无再娶,我在家里从未受过半分委屈,外祖家也对我极好,只听父亲和外祖说过许多母亲的往事,知道她是个才情俱佳的女子,尤其擅长音律。”

原来是这样。

张巡的目光颤了颤,许远的娘亲早在他记事之前就去世了?

“你娘一定很美吧!”张巡看着许远侧脸,他那甚至有些秀美的轮廓,不难想象他母亲的芳颜。

许远淡淡一笑,低着头,像是陷入了自己的回忆。

南八正琢磨着要怎么打破沉默时,许远突然说道:“今日打书院回来的路上,在霜积巷里,我好似听见了一首歌,那词也新鲜,曲也曼妙,煞是好听!”

“是么?”张巡疑惑地摸了摸冻红的耳朵,“我和你一路走着,从没听见什么歌啊?就听见北风哗哗直吹!”

南八眼睛一转,说:“霜积巷?整个新城的勾栏瓦舍可都在那儿了!”他坏笑着凑近许远,“莫不是哪家的小娘子想着你!专唱给你听的!”

“胡说!”许远脸更红了,“我和巡弟一同路过!从未……”

“从未如何?”张巡也忍不住坏笑。

“从未单独进过什么地方!”许远瞪了他们一眼,气鼓鼓地说,“许是我听先生讲了一天的课,脑子发昏了吧!”

张巡知道不能再打趣许远了,就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远兄一向是我们之中耳力最好,也最精通音律之人,想必是没有听错的。”

“这霜积巷里最有名的勾栏就数那晓梦楼了!”南八信誓旦旦,“我船上搭过的那么多人里,有许多客人都是大老远专程赶来听晓梦楼的花魁娘子唱曲子的!听说想要见这位娘子一面很不容易。”

“就是这名字我记不太清了,”南八挠了挠头,陷入思考,“好像是叫暮秋娘子!”

“随她叫什么,反正我也不会去那地方听曲儿。”张巡撇了撇嘴。

“听暮秋娘子一首曲子可老贵了,”南八嘲笑道,“你想听也听不起啊!”

“滚一边去!”张巡瞪了南八一眼,两人又开始打闹。

许远抿着嘴轻轻一笑,就这样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不过话说回来,这段时日你们还是待在家里,少出门走动为好!”南八突然不再玩闹,对另外两人正色道。

“这是为何?”张巡问道。

“你们成日里在书院念书,消息总不灵通!”南八拨弄着炭盆里的银炭,好叫火焰烧得更旺盛,“年关将至,贼人也越发按捺不住了,听说,杭州府里发生了好几件杀人夺财的案子!被害的人身份各不相同,有药铺的掌柜,客栈里的跑堂,摆摊卖果子的小贩,还有一位大官人呢!听说他们都死得极惨,被分尸当场,就是见多识广的官府中人也吓到了!”

“杀人夺财?既是为了夺财,又何至于让人尸骨不全?”张巡吃了一惊,他在县衙里历练过,对各类案件非常敏锐,从南八的描述中嗅到了一丝暴虐的意味,“是什么人所为?”

“没人知道,”南八撇撇嘴,“只听说贼人漏夜前来,杀了人就走,除了将被害者残杀,还将他们家中的财物洗劫一空。”

“跑堂和果贩能有多少银子?难不成……”张巡怀疑至极,仅凭直觉地说道,“会是同一人所为?”

“这我就更不知道了!”南八挠了挠头发,“除此之外,年关将至,各地都有传送紧急军情的兵马往来,有些官兵仗势欺人,纵马而过,不知踏死了多少百姓呢!总之,现在外面不太平,你们还是少出门的好,万一遇上了歹人,小爷可来不及救你们。”

“呵呵呵,”张巡冷笑一声,“谁需要你救了,别忘了你被王家的侍卫追杀那一次是谁救的你,你别惹了事就好,到时候我们还得去救你!”

三言两句,张巡和南八又拌起嘴来,叽叽喳喳,吵吵闹闹。

唯有许远,默不作声地看着炭盆里烧的通红的炭火,若有所思。他看向窗外,灰暗的空中漂浮着鹅毛大雪,而那首曲子仿佛仍回荡在他的耳边。

上一章 目录 +书签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