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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劾(1 / 1)

对工部的清正由宋灵毓长达数十页的弹劾奏疏开始。

奏疏到芊芊手里之前,宋灵毓就用白话为她解释了一遍——要不然她看不懂。

即使是翻译成了干巴巴的平铺直叙,那封奏疏的感染力也极为强悍。

逻辑紧密层层递进,更是附上了长达数十页的账目证明———就算宋灵毓说很难从账面上找到证据,但经过不眠不休的调查取证,仍然找到了不少证据。

历来弹劾重要官员之前总会有些风声,宋灵毓保密工作却做得极好,愣是在太后眼皮子底下完成了查账、取证,和接张遇春进京的秘密工作。

嘉康三年十一月初七,娄敬之和以往的无数天一样步入太极殿,站在工部队伍最前方,等待事不关己的一上午结束。

无论是先帝在时还是现在,除非河口决堤地震天灾,工部都很少被过,所以这么年来,他一直初于一种懈怠的状态。

宋灵毓双手捧着奏折,出言弹劾他时,娄敬之正琢磨着沧州精砖商贩今年“岁贡”还没送到,过些日子得派人去敲打敲打。

直到宋灵毓洋洋洒洒陈述了数十条罪状,娄敬之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弹劾了。

郎官接走了奏疏,又在皇帝的示意下大声宣读了起来,娄敬之一张老脸后知后觉地涨得通红。

仔细听来,那奏疏写得文采斐然,引经据典,在场的大多数与宋灵毓立场不同,也忍不住在心中暗暗称赞。

整份奏疏念下来,娄敬之的脸已经由红变紫了。

娄敬之今年五十来岁,面白无须,经年的养尊处优使他大肚便便,活像一只打了激素的猪,此刻他脸上的横肉直颤,哆哆嗦嗦地指着宋灵毓道:“宋灵毓!你…你!”

自从完败张遇春,皇城中再也无人与娄敬之叫板。

他稳坐高位,十多年来被各大砖商木材商当成爷爷般伺候,一路顺风顺水惯了,哪受过这般严厉辛辣的指责。况且由于太过养尊处优,娄敬之早就失去了年轻时机敏和口齿伶俐,纵使此刻气得不行,也搜刮不出语句反驳来,只能你你你个不停。

珠帘之后,太后脸色差得出奇。

真不愧是连中三元的奇才,连弹劾的文章都写得这般精彩。

工部各项支出往来更是从上琼二十年一直查到现在,也不知道该说宋灵毓太能干还是娄敬之太废物,这么庞大的数据,就工部的眼皮子底下,被查了个底朝天。

更令她愤怒的事,宋灵毓竟真的敢针对她!

他难道忘了华紫芊当年侮辱他、逼迫他之时,是谁频频出言劝解?若不是她,他宋灵毓的结局哪是致仕不得离京那么简单?

太后对送宋灵毓一直有一种复杂的感情。

当初她许诺过宋灵毓,只要他站在她这边,她不仅可以说服女帝不再为难他,还可以许他首辅。

可是宋灵毓拒绝了。

即便如此,太后还是明里暗里为他挡住了女帝的胁迫,让他能在京城偏安一隅。

太后一直觉着,那样芝兰玉树又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有几分文人的清高是正常的。

梁素看不起文人,南方三王又太远,时间长了,他自然会看清只有她才是最好的选择。

谁知道,等来等去,宋灵毓竟然选择了华紫芊!

而且更过分的是,他放着梁素那个权臣不搞,竟来搞她!

一上来就咄咄逼人,当真是丝毫不顾忌往日情面。

那个华紫芊就值得他这样?

殿中端立的男子身姿欣长,明明官服都是大同小异,穿在他身上却是那么的好看,把其他人都衬得歪瓜裂枣。

晨间的阳光从大门洒落,长长的光束落在他的脊背上,给他过于出众的外表镀上一层堪称神圣的光辉。

而这样一个如同谪仙的男子,现在对另一个女人俯首称臣,为了那人在同她作对。

“好啊,好啊...”她神经质地喃喃自语

求而不得的嫉妒使愤怒加成,甚至比娄敬之被弹劾这件事本身更让她恼火。

太后气得青筋直跳,胸膛剧烈地起伏,终于忍不住一把将手边的茶杯掷出珠帘,怒喝道:“好个宋灵毓,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如此信口雌黄,诬陷一部尚书!”

这话一出,满朝文武都静了,随即不论是太后党还是梁素党都露出不屑之色。

宋灵毓当年虽前途一片大好,但到底被华紫芊扼杀于摇篮之中,致仕之前也不过是一个四品的吏部郎中。如今被芊芊一纸诏书提拔为内阁大学士,次辅兼太傅,和梁素平起平坐,到底是令许多人不服的。

女帝曾经对他疯狂追求,逼得宋灵毓不得不辞官,如今重回朝廷,还一跃成为内阁辅臣,怕不是有了什么裙带交易吧。

朝臣思及此处,不屑和质疑之声越来越大,一些人毫不掩饰讥讽,高声说着一些刺耳的言论。

因为奏报弹劾,宋灵毓向前跨了一步,本就不在官员队列,而他背站着的梁素和六部长官似乎有意往后退了数步。

这就使得偌大的太极殿,形成了两个阵营。

宋灵毓一人,对其余所有官员。

虽然他净直独立,面色没有丝毫变化,但在芊芊看来,却分外的势单力薄。

愤怒渐渐从胸膛升起,同时还夹杂了一丝荒谬的可笑。

这满殿的不服的人,几乎全是尸位素餐、结党营私、鱼肉百姓的败类。原主要把江山让给南昭世子的时候他们不反对,齐州百姓易子而食的时候没人说话,国库亏空的时候无人献计,这个时候倒是都有意见了。

“他算个什么东西?”

芊芊冷声重复太后的话,厉声道:“他是朕亲封的内阁辅臣!太后这般说,倒不如问朕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坐在这龙椅上!”

这话一出,太后懵逼了。

她哪里被人这么撅过,对象还是自己曾经最看不起的女帝。

太后登时气上加气,脑袋嗡嗡作响,当场就想唇齿相击。

然而她到底还是留了一分理智,华紫芊是皇帝,这么多朝臣看着,她就算再不服也要忍着。

“陛下多心了,”她强压着火气,不冷不热道:“哀家只是觉着宋大人所言过于荒谬,这些账年代久远,就是记录之人有所纰漏也未必可知,仅仅因此给人定罪名,实在是太过武断。”

娄敬之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干脆顺着太后的话大声喊冤,喊着喊着自己都入了戏,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那捶胸顿地的形容,若不是芊芊有上帝视角知道他恶贯满盈,还真以为娄敬之受了什么委屈。

梁素党冷眼旁观,太后党众人有的上前安慰娄敬之,有的横眉怒骂宋灵毓血口喷人,有的阴阳怪气讽刺宋灵毓以色侍君枉为人臣,有的奏请芊芊重罚宋灵毓。

支持宋灵毓的官员除了陆从之和鲁琼飞外大多品级低微,没有资格入太极殿早朝,这二人也被宋灵毓告知过不可在朝堂上多言,是故局势一边倒。

一时间朝堂乱如菜市场,哭泣叫骂声讥讽声此起彼伏,更有武官撸袖子似乎想上前揍人,被郝老三亮刀逼了回去。

满朝文武视证据于无物,数十页对不上的账目,被太后轻飘飘一句话就揭了过去不说,还颠倒黑白倒打一耙。

芊芊烦躁的要命。之前在电视看到过某省议会两党公然大打出手的新闻,当时只是当做笑话看,没想到今天轮到了自己头上。

眼前的世界变得诡异而扭曲,满朝文武仿佛变成了披着官服的妖魔鬼怪,青面獠牙地狞笑着叫嚣着。

眼看议论叫嚷声越来越大,芊芊的忍耐也到了顶点,猛拍龙案,大喝:“放肆!都给朕闭嘴!”

嘈杂声小了一瞬,官员们有的看太后,有的看梁素,见这两者都没什么反应,几个胆子大的便有恃无恐地继续嚷嚷起来。

芊芊怒道:“御前侍卫何在!”

郝老三五人立即出列,芊芊道:“将喧哗者拖出去,杖责五十!”

“谁敢!”郝老三等人立即就要拿人,珠帘哗啦一响,竟是太后站了出来。

“忠言逆耳利于行,陛下今天若是杖责了直言敢谏的大臣,就是寒了天下忠臣之心!”

芊芊也直接从龙座上站起来了,看着太后怒声道:“他们那哪叫直言敢谏,分明就是狗急跳墙,满嘴喷...”

“陛下!”

一道清冽的声音穿透朝堂,及时地将粗鄙之言打断了。

芊芊向殿中望去。

高陛之下,她看见一个略微严厉的视线。

宋灵毓成为太傅后,每当芊芊言辞粗鄙时,她都会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眼神。

随即严厉消散,他的神色恢复淡然和从容,整个人和他绯红色官袍上绣着代表一品文臣的仙鹤如出一辙,傲然独立,丝毫没有被周围的魑魅魍魉影响。

他看向芊芊,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眼中却分明有安慰之意。

芊芊忽然有种神奇的感觉,似乎这满殿的人都不见了,她又回到了文华殿上。

殿中只有宋灵毓和几个侍讲,宋灵毓看出她的焦虑和不安,放下书卷,看着她平声道:“陛下,放心,一切都会好的。”

一时间,似乎有山涧清流在胸膛中流过,躁意不知不觉间被洗涤干净。

芊芊重新冷静了下来。

她收回视线,撩袍坐回龙椅,见太后仍然立于珠帘之外,便语气平和又不失嘲讽地说道:“朕看这珠帘还是撤了吧,留着也是摆设。”

本朝虽有允许公主继承大统,但仅此一处特例,整体还是遵循男尊女卑的封建观念,后宫更是不得干政。若有幼帝坐朝的情况,方才允许太后于龙座一侧垂帘听政,尽管如此,也决不允许太后走出珠帘半步,在朝堂上抛头露面。

太后党羽遍布朝野,皇帝又形同虚设,多年来早就不把这条规矩放在眼里,今日被芊芊几次三番激怒,连装都忘了装,情急之下直接走出了珠帘。

太后满心存着怒火,但芊芊讽刺的也是实情,就算是她的党羽也找不到为她申辩的论据,尴尬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只好强压着火回到了珠帘后。

今天若是杖责了太后党,重点又会从工部偏移,给了他们转移视线的机会,而朝堂在这一小插曲过后已然恢复平静,芊芊便向郝老三使了个眼色,让他退了下去。

随后,宋灵毓沉稳的声音在大殿响起:“陛下,除此之外,臣还有人证。”

芊芊知道宋灵毓要开始第二波进攻了,立即振奋精神,朗声道:“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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