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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章(1 / 1)

二人在树下又坐了会儿,直至深夜香兰忍不住困,才摆手离去,王福顺着窗缝往里看着人影,发现芝儿她们几个还没睡,坐在床头定是在等她回来。

王福接着在树底下蹲,萧风卷落枯叶,簌簌扑在她脸上,她将脚缩进袍子里,拢手喝气,打算等她们几个放过她再回去。

无聊着仰看夜空,上头挂着几枚星子,感到眼睛干涩,王福眨巴两下。

单看今夜天色,明日定会是个晴日,她自顾嗯了两声,喃喃两句应该就是。

就这么等,也不知是等了多久,等到王福眼皮都快沉不住,见她们一两个都睡去,才起身悄声进门,窝着身子缩到被褥里。

**

翌日倒是发生了件趣事,不光王福会看天,余下那些官宦子弟也都以为,如此清朗夜空明日定是个晴日。

谁知第二日下了雨,又急又烈恍如瀑水,顺着檐下汇聚成一串,将众人淋的满身落汤。

男子衣裳湿了倒还好说,可惜的是这姑娘们,辛苦在脸上扑的胭脂花成唱戏脸,脂水顺脸流腻在下颚,花容失色,实为狼狈。

学堂内笑呵声一片,姑娘们皆都以扇遮脸羞气快步往屏风内走去。

王福揉了把脸上水渍,将书箱里头的东西给摆置整齐,看向陈叙,见其青袍被打湿成深色,怕一会儿刮风起寒,想着给他回去拿身衣裳。

刚要有动作时就听他出声,“别折腾,后头坐着。”

“那公子……”王福口中冷字还未说完,陈叙已经抛袖理襟,正身盘腿于案前,仿佛又变回那个端庄识礼的京城公子。

王福毕声,回到后面坐倚楼兰,手臂抱紧双膝,偏头望着帘下清雨。

亏得她有自知之明并未信誓旦旦与陈叙说今日会是天晴,不然还真不知如何解释。

“孙老二,你就这般诓你姐姐!”

王福循声看向屏风内的姑娘,只见其绸纱贴身,发鬓湿乱,眼皮上晕染脂粉惹人发笑。

是孙家姑娘孙韶,要不是余下姑娘们拦着,就要作势冲出去给孙呈一巴掌。

屏风外立即传来哎哟声,“好姐姐,我也没说我看天就准啊!”

平心静气后她们擦脸拧衣,互相给对方抖着衣衫,嘴中偶尔嘟囔句天气作怪。

跟在姑娘身边的女婢们端来温水让她们净脸,一个个在桌案前重新描眉画眼。

学究步态持重,圾上石阶将纸伞搁在一旁,坐回条案看着众人满脸苦态。

他轻咳两声拍着书本叫人回神,展开书本刚要继续顺着昨日往下讲时,忽的顿住,将书本合上。

说是以文武为论,辩谁方于天下更有益处,男女各自为伍,败方要兑现承诺。

方才还叫雨淋了满身怨气,一听要辩论立即将精神头打起,更有男方拍案叫好,掰着指头大喊,区区女子,觉得自己定能赢过她们。

姑娘们花了妆本就气恼,现叫人这么一挑立即爽快答应下来,各自围团讨论,恨不能句句引典论述。

尤其是说到前朝政事,世家姑娘们谁都不让,一人接着一句,像是她们切身经历过那般,完全没有给屏风外那群男子一个出口机会。

朝堂、天下、万民,还有诸多晦涩难懂的论典,

看着那些仙妙的人姿口若悬河,王福面色呆愣,耳边硬生生撞入许多她听都听不懂的词,不光是词,还有诸多她这辈子都无可企及的诗书。

更别说将此结合起来辩那个她都不知为何意的论。

耳蜗被撞得生疼,王福揉揉眼,正直身子想要试图听懂她们说的东西,哪怕一句话,或者一个词也好。

可到最后,倏忽听见“蠢物”二字。王福垂眼,将身子重新缩回楼兰,这个她听懂了,蠢物是她,娘也说自己蠢。

屏风外孙呈哎着声面露不服:“读书人怎是蠢物,姐姐你莫要……”

孙韶立即打断:“我何时说过读书人是蠢物,我讲的是读书迂腐,只会纸上谈兵之人。若这天下只靠一张嘴说说得来,那满京城都得是你们文人的口水,文定内武定外,叫我上马杀敌取首,我定然全叫他们哭着回去!”

老学究哈笑拍掌说好,看了眼孙家姐弟,“虎父……没生出个犬子,倒生出个犬女来了!可惜孙韶是女子,不然金榜排头名!”

王福听着孙韶上阵杀敌的言论,心中惶恐不安却不知为何从又升出一股真切的卑贱感,于她生平十几年,这是大逆不道,是要被所有人唾弃厌忒之人。

她娘从未教过她,在村里,也从未听说过女子可以读书上马杀敌。

她不敢再去听,但又忍不住往那边去看,于是怯着眸光看着前面世家千金谈吐自得,忽觉自己如是窝在肮脏泥乱的洞里,小心偷窥外头的鹰鹤,心中艳羡。

孙呈急的一句话说不上来,他转头看着周围人,随后将目光落在低头安静看书的陈叙身上,“小侯爷你倒是辩几句啊,咱都要输了,别,别不出声啊。”

陈叙将视线从书本上抬起,颔首温声:“陈某无话可说。”

孙呈啊声说要完了,孙韶得意,“陈公子识礼尊重咱们姑娘,又不像你。”

眼看要打起来老学究拍书叫停,“今日辩论,女方胜。”说着将书卷筒状指天,“今儿又下了雨,姑娘们花了妆。那就……你们一人给姑娘们买盒胭脂吧!”

青年们哀声怨气,将笔扔回笔筒里,嘴中碎念倒霉。

下了学,众人纷纷往出走,王福将书纸都收拾齐整,跟在陈叙身后,雨天路滑他们慢了步,后头姑娘们跟上来。

“他还敢驳我?等我回去定要告诉爹,好好抽抽他的皮!”

稚声从后头传来,是方才辩论的姑娘,王福往边靠了步,孙韶并着几个姑娘从她身边擦过,往另条小道行去。

王福垂眸,头扎的愈发低。

抽皮?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从没听说过家中长辈会亲向姑娘而斥自己亲儿。

更何论女子读书、上马杀敌等诸多荒谬悖论,自出生后她就只被教过洗衣做饭,相比之下竟一时不知谁对谁错。

王福说不清心中什么滋味,唯一感觉胸脯前被冷剑横穿。

头几乎是要扎进胸口里,脑中倏然浮现陈叙寒噤的视线,又赶忙身正肩平。

秋风玄寒,残叶如蝶翅猎猎,满天萧索。

“公子。”

“嗯。”

陈叙驻脚回头,垂眸凝着她百般纠结的眉眼,她手缠绦带,说得绞口,“文安内,武……定,定外,是什么意思?”

“文人笔墨安人心,武将平叛定疆域。”

王福颤了下眼皮,睫毛上的雨珠被她抖下,陈叙托起她脸,用拇指轻轻拭去眼底雨珠。

她缩了下脖子,“奴当真蠢物呢……”

“王福。”陈叙沉喉缓声,“人可自谦,不能自贱。是以自尊自重,自轻自贱。”

“什么……意思。”

“意思是,尊重自己则彰显出自己尊重,而轻贱就会显出自己轻贱。”

陈叙声音缓而平,并无半分不耐之意,“我说过你很聪明。”

后几个字说的重又寒,王福禁不住又哆嗦了下,肩上立即覆来两只大掌捏摁着,忙搪塞:“风大,奴冷……”

他低头看着王福半湿半干的衣袍,嗯了声,王福又揉揉眉眼,将额上雨珠揉晕展平。

陈叙默凝了会儿,雨丝朦胧,王福脸上没有任何粉脂,素眉寡淡,干净整暇。

如若他的福娘也扑上层薄薄的胭粉呢,陈叙眸意加深,王福感到肩膀被他抠的疼,嘶了两声,他回神。

雨这会儿又下急了,二人转身行去。

刚走到屋檐下,还未来得及换衣裳梁嬷嬷就带人传话,说是要王福过去帮着摘槐花。

想着反正外头还下着雨就先不忙换衣裳,等着回来一并再脱了。王福得了陈叙应可提篮跟人走了。

府邸后院种了六七棵槐树,且每年都是在深秋才迟迟开瓣,每棵长得都硕大健壮所以得好几人围着才能采完。

许是逢雨怕都打湿在泥里烂了,就叫上府中上下院子里的奴婢帮忙。

听说是祖君还在时命人在园子里栽的,人又来自槐乡对槐花格外钟爱,但自祖君病逝,院中人丁寂寥,老太太上了年纪吃不了多少,老侯爷又脾气古怪从不吃槐物,每年这些槐花开的叫人发愁,所幸最后叫各院奴婢摘了各自分了去。

王福臂挎篮,脚踩杌凳,摘得利索,之前在村头里和别人比着采槐花没人能赢过她,连干了几十年的老妇人都仰头无奈。

雨淅沥下个没完,王福直接躲进槐条枝里摘。

“你瞧她摘得那老些,跟几辈子没见过槐花似的,破落村来的生怕便宜占少了。”

“嘘,姐姐小声,人可是公子身边的。”

王福手边顿了瞬,拨开枝条往外看。

芝儿和婵儿走过树下,最后停在一棵快要摘完的槐树根底下低头不知窸窣些什么。

枝下雨滴砸在她眉心上,看了眼筐中半满的槐花,王福手上动作慢了许多。

“姐姐,姐姐?”

王福低头,见是香兰趴在树根下叫她,香兰直接一脚踩在杌凳上和她挤在一处,把怀中东西塞给她。

“今日刚好出门采买些纸笔,我顺便去了典当铺,你猜你那块料子老板给了多少?”她小声呵着气。

听到这王福心中忐忑,边打开手上袋子边问了句多少。

香兰笑了声,用手比划了个数,“七两半。”

王福忍不住吸了口气险些跌下去。寻常奴仆做衣裳顶多也就二两,她这身足足七两多,她哪里配的将七两银子穿在身上。

香兰扶正笑她两句,忽的又正颜,贴身低声道:“我要回来时候有个老伯叫住我,姓张,说叫你呢。”

张伯伯。

王福想起来,前几日她与张伯伯有约,说是这月中旬叫他到此处等着的。

本以为今日下雨张伯伯赶着牛车也就走了,没想到还在门外等她。

香兰听后推她,叫她快去,又抢过她手边篮子,“我摘得了。”

王福急声道谢,将银子兜住,冒雨往偏门跑去。

府中大多奴婢皆都被赶到园子摘槐花,一路跑去几乎没见着几个人影。

越是急越是找不准地方,跑了一顿还跑偏了位置,待出了小门,看到一老者头戴蓑笠,肩披麻草,驮扶着牛车,挤在墙根处。

“张伯伯!”

王福激动喊了声,晃手引他注意,张伯伯闻音哎了两声,顶起蓑帽从马车下来,

“伯伯,这是我在府里赚的银钱,烦劳伯伯替我给娘。”

这几日她一直将银钱带在身上,就是为了省事不用再跑一趟,王福从袖口胸前掏出碎银,收拾收拾放进一个袋子里,一股脑都给了张伯伯。

即便这样还不放心,又怕有铜板掉在身上哪里她没发现,到处摸索着。

张伯伯问:“你自己留了些没?”

“府中吃住都管,我在府里用不上钱的。”

“你娘听你说要寄钱开心的不得了,叫我给你传两句话。大宅邸下毕竟不好过活,你娘千叮万嘱叫你遇事躲避着些,切莫出头,能让则让。”张伯伯边将银钱系在牛背上边说着。

王福点头,“福娘一定听娘的话。”

张伯伯又说还有,“村头最北面那户前年卖到大户人家做丫鬟的,记着没?她现在一年给往家里寄十几两银子把你娘都眼馋的不行,说福娘你聪明能干,定比她强。”

王福咬唇点头,“张伯伯叫我娘宽心,福娘定将银子赚的多多,全给娘和哥哥留着。”

张伯伯摸着她头叮嘱两句,毕竟是官宦贵家,门前不好逗留太久,说了两句体己话便拉着牛车也走了。

王福目送牛车远去,直到消失在雨烟处,她还舍不得往外踮脚再看两眼。

雨声由清脆变的闷沉,眼前昏匿了些光,王福回头,猝不及防撞进青年冷沉的双眸里,陈叙手执油伞,白衣长袍站在她跟前,伞面微斜,刚好遮住她娇小的身躯。

“福娘方才与谁说话呢?”

王福紧贴墙根,后背潮湿流腻,潮气淡淡徘在青年眉眼间,有些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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