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设置 (推荐配合 快捷键[F11]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

设置X

驱逐(1 / 1)

狗吠声凄厉,引来许多下人远远围观。

王夫人攥着手帕抚上胸口,似被狗声吓到,隔着几步距离,点了两个小厮,斥道:

“还不赶紧打死拉出去!你们眼睛瞎了耳朵也聋了?!”

小厮被训斥,手上发狠,架住卫赋兰便往角落里拖,那几双手掐得十分用力,好像要把卫赋兰的皮都拽下来,狗吠声越发凄惨洪亮。

墨雨方才想去抱王夫人的腿,被嫌恶地一脚蹬开,此时跪在地上不停颤抖,王夫人还没发落他,只因还要留着他问话。

似因此地太吵,王夫人不悦地蹙了蹙眉,被一个小丫头扶着踏出门槛,端庄矜重地走向另一个方向。

几个小厮丫鬟跟在后头,墨雨也应跟上去,太太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这是要把他带到别处去审问。

狗被拖往左边檐下的角落,眼看将被打死,王夫人走向右边的宽敞大道,墨雨跪在地上,左右望望,下唇被咬出一道口子,他沉沉闭了闭眼,喊道:

“太太!”

“求、求太太绕它、绕它性命!”

王夫人停下脚步,猛然转身,不可思议地看着墨雨,自嫁入荣国府,还从未有哪个下人敢如此忤逆她。

正要说什么,却见门里跑出来一个人,也喊着:

“太太!”

她怒目圆瞪,看到来人,火气更大,指着墨雨,

“宝玉就是被你们这些人给挑唆了!挑唆得只知道什么猫儿狗儿,不像样!”

来人正是贾宝玉。

他的出现并没有消解当下的形势,反而像是添了把火。

王夫人:“才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给扔了,你转头又叫人送进来,为着什么林妹妹,你想气死我是不是?”

贾宝玉垂下眼,略感委屈。

他见不得林黛玉整日闷闷不乐的,便从外面陆陆续续买了珍品猫狗,从昨儿到今日,加起来已有十来只。

林黛玉拒绝一个,他就接着送一个,城里能买到的品种几乎都轮了一遍。

结果被王夫人发现,遭到好一通训斥,猫猫狗狗都被撵出去不说,还把帮他买狗送狗的小厮都给打了。

贾宝玉看了眼角落里已经被打了两棍子的狗,道:“这个不是我送来的,它好像、好像真的是林妹妹丢的那只。”

看着像,却又无法肯定,贾宝玉这几日看了太多狗,只觉得花色一样的狗长得都差不多。

“是,是那只。”墨雨跪在贾宝玉身后,拉了拉他的衣摆,轻声道。

贾宝玉一怔,“是……”

刚开口,却听王夫人冷笑一声,“若是那只,那就更留不得了。”

“这又是为何?”贾宝玉一惊,上前几步。

王夫人:“身体发肤受于父母,你被狗抓伤,还骗我是不小心刮到的,你是我身下掉下来的肉,竟然还瞒着我!”

见贾宝玉还要纠缠,王夫人冷冷道:“再这样,仔细我告诉你父亲。”

短短一句话,顷刻便熄了贾宝玉的满腔意气。

贾宝玉抿着唇杵在原地不再说话。

墨雨心头一痛,跪行几步,又扯了扯贾宝玉的衣摆。

贾宝玉低着头再没反应,墨雨看见他垂落的目光从挣扎渐渐变为悲凉。

王夫人的声音再次传来:

“至于墨雨也别留了,外头买来的终归是比不上咱们自己家养的。”

墨雨手心猛然一紧,泪水盈满眼眶,再看向贾宝玉,他依然垂着头,木讷讷的,浑身微颤,却没有更大的动作。

墨雨忽然明白,自己这条命,到头了。

角落里不时传来人与狗接二连三的痛呼声,几个人围着卫赋兰,要将他置于死地,可卫赋兰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又咬又挠,使尽浑身解数,即便已是满身伤痕,可抓他的那几人也没讨到什么好,手心手背都被抓出了血痕。

王夫人见儿子静默,便知他是投降了,看着远处角落里的一团遭乱,双手合十,闭上眼念了句佛语,又睁眼说道:

“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扔出去罢,别脏了咱们这里。”

墨雨听见,忙爬起来跑过去紧紧抱住狗,其余小厮皆退开。

不知过了多久,霞光已散,夜色蔓延,一个总管模样的中年男人走到墨雨面前,绷着一张脸对他道:

“走罢,太太亲自发话,要把你发卖了。”

墨雨木然抬头,贾宝玉、王夫人早都不见了,他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响起“咕隆隆”的声音。

往常这个时候,他当差回来,茗烟若在,便会拉着他一起去外头小厨房寻宵夜吃,偶尔贾宝玉也会送些好东西过来。但墨雨从来都不敢吃太多,不敢要太多,怕被抓到把柄,被撵出去。

他刚来荣国府时,和他一起的小厮都是先被分派到各下人院里做粗活,只有他因面目清秀端正,被贾宝玉要到外书房,别人都道他运气好。

可是如今他才明白,再有福气的下人,终究只是下人。

总管瞥了眼墨雨发出声音的肚子,叹道:

“以后,吃不上荣府的饭咯。”

墨雨咬着唇,抱着卫赋兰站起来,与总管一同离开。

把狗送出去,他就又要被卖去别的地方。

怀里的狗血淋淋的,喘气很重,眼皮打颤,似乎不愿意就此死去,墨雨看着它,感觉到它的生命竟如此顽强。

不过,希望它别再误进人家的院里了,墨雨这样想着。

*

当夜,大雪侵城,朔风寒厉。

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卫赋兰缓过一口气,终究是没死成,他侧目一看,身边的墨雨身上却覆满寒霜,嘴唇脱皮泛紫,两颊也冻得通红。

他轻轻拍了拍墨雨的脸,墨雨似醒非醒,似睡非睡,眼皮剧烈颤动,嘴里嘟嘟咙咙,不知在念叨什么。

怎么唤,都醒不过来。

卫赋兰又用爪子贴上少年的额头,烫得他也跟着一颤,立马缩手。

他们现在待的地方是在一个杂草堆里。

周围萧瑟荒凉,没有一点灯火,更无人烟。

卫赋兰想起他在迷糊时听见有人要把墨雨发卖了,可是为何他们又出现在这?

看着奄奄一息的墨雨,卫赋兰恍然明白。

这是瞧着人忽然生病,把人拉出来自生自灭了。

通常来说,若有人家要撵走家中犯了事的下人,要么是找牙行重新卖掉,要么是还给亲戚。

像墨雨这般无亲无故,又着了病的,就只能由着主人随意处置。

卫赋兰暗自叹气。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他好像又欠了这少年一桩。

唯一悲中可感到一丝安慰的是,他们似乎被拉出了城,抬人的木板也留下了。

正好卫赋兰对这个地方还有些印象:

离天苍山不远。

天无绝人之路,只要堵在天苍山脚下,或许能遇到大师兄。

他便如此推着木板,咬紧了牙,冒着大雪,一步一步向天苍山行去。

卫赋兰自然是在木板后面,用脑袋顶着板缘推的,没几下,脑袋上就出现了极深的印子。

好在头上有毛,松松软软的,可稍微抵消部分阻力。

然而即便如此,直到他们终于来到山脚,已经过去一个日夜。

卫赋兰身心俱疲,脑袋上的毛被压得紧紧贴着头皮,跟秃了似得,血渍从头顶流到脚边。

他和墨雨都只剩一口气了。

他怀着最后的希望在山脚又等了一日。

可这一日,谁都没有来。

鬼影都没见到一只。

墨雨身体越发滚烫,且不说此处远离城镇,就算真找到了某户人家,别人又可会帮忙?

卫赋兰抬头望向山顶,云雾间,隐隐可见一座古朴的宫观。

其实天苍山并非什么高险之山,成人攀爬两个时辰便可到顶。

可是于如今的卫赋兰而言,寻常人的这两个时辰恐怕会要了他的命。

风雪交加,不知人间辛酸。

连着下了两夜的雪,山道上已铺上一层厚厚的银装。

卫赋兰望着鹅毛大雪,心中感概万千。

这场雪来得匆忙,病倒了人,却也令上山的这条路好走许多。

好走是对卫赋兰而言的。

雪盖山道,板子便可轻易推上去,他狗爪子锋利,也不至于滑下来。

卫赋兰凄惨地嚎了一声。

既如此,就要趁山上冰雪消融前,赶紧上山。

这是卫赋兰这辈子走过最漫长的一段路。

当他抱着有去无回的信念时,心中便不再惧怕。

数月前,墨雨的爷爷在水中救他的时候,或许还不知道自己会因此送命。

如果他知道,还会不会下水救他?

在极端艰难的情况下,卫赋兰没来由地想起从前大师兄教他的“道可道,非常道。”

道常无为,道法自然。

如果刚送上去,墨雨就死了怎么办?

这一切最后会不会变得没有意义?

从前卫赋兰坐不住,参不透,此时此刻,倒像冥冥之中给了个机会,逼他借此参详似的。

然而卫赋兰也不过一届蠢物,除了想起那些道家之言,他也不知怎么的,竟又想起了林黛玉。

林黛玉看着像是个物外之人,却总在不经意间,给他难言的惊喜。

比如,她明明喜静,却宁愿忍受一夜聒噪,只为听那老嬷嬷讲她母亲的往事。

又比如,她那么爱干净,却愿意他趴在她的被褥上,还愿意给他顺毛。

……虽然是在他洗过无数遍的前提下。

卫赋兰心头泛起一点愉悦,想着林黛玉这个人,就像翻一本天书。

神神秘秘,令人忍不住探究。

就这样,卫赋兰胡思乱想,从天黑到天明,眼中血色混沌,脑中却一片清明地爬了两日。

终于在第三日朝阳初升时,迎着清透的曙光,把昏迷不醒的墨雨推到了天苍山山顶。

上一章 目录 +书签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