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百微书院>女生耽美>现代白话红楼梦> 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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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1 / 1)

话说元妃当晚回宫,次日见驾谢恩,并回奏了回家省亲的事。皇上听了非常高兴,又从宫里内部库房中发放给贾府彩缎、金银等财物赏赐贾政及宫里其他主事人员。

荣、宁二府连日来用尽心力,费尽心机,把府中上上下下的人累得精疲力竭,大观园中临时摆设的物品收拾了两三天才收拾完。最忙碌劳累的当属凤姐,事情多责任重,别人还可以偷偷懒,躲躲清静,唯独她脱不开身;加上本来就要强,生怕被人瞧不起,强挺着装着跟没事人一样。最悠闲的是宝玉,本来也没他什么事。

这天早上,袭人的母亲又亲自来请示过贾母,把袭人接回了家喝年茶,晚上才能回来。宝玉和众丫头们掷骰子、下围棋玩游戏,玩了一会儿,正觉得没兴趣,忽见丫头们来禀报说:“东府里珍大爷来请二爷过去看戏、赏花灯。”宝玉听了,便命丫环给自己换上衣裳。刚要走,贾妃从宫里赏赐的糖蒸酥酪送了过来。宝玉想起上次袭人喜欢吃这东西,便命留下给袭人吃,自己去告诉过贾母,到东府看戏去了。

贾珍这边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还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太公斩将封神》等戏,一会儿神出鬼没,一会儿妖魔毕露。戏中扬幡迎神、念佛行香、锣鼓喧闹的声音传出巷外。兄弟侄子互相敬酒,姐妹婢妾欢声笑语。唯独宝玉受不了戏场这种热烈吵闹的气氛,勉强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到各处闲逛。

先是走进二门,来到内房,与尤氏和丫头说笑了一会儿,又走出二门,尤氏等人以为他出来会去继续看戏,也无须关照。贾珍、贾琏、薛蟠等只顾着猜谜行令,百般作乐,好一会儿才发现宝玉不在,以为他到内宅里边溜达去了,也没在意。跟随宝玉来的小厮们,年纪大些的知道宝玉这一来必得晚上散戏才能回去,因此瞅空就溜出去了,会赌钱的找赌局去了,喜欢喝酒的到亲友家去找酒喝去了,等到晚上再回来接宝玉;那些年纪小些的,都钻进戏房里看热闹去了。

宝玉走出二门,见周围一个人没有,心想:“平日见过这里有个小书房里挂着一幅美人画轴,画得很有神韵。今天戏场这样热闹,想必那小书房里无人,那画上的美人自然也是寂寞的,我得去看望抚慰她一会儿。”想着,便往那小书房走去。刚走到小书房窗前,就听见屋里传出急促的喘息声。宝玉吓了一跳,心想:“难不成美人活了?”便壮着胆子舔破窗户纸,向屋内瞄去。这一看不要紧,没看见那画上美人活了,却发现小厮茗烟按着个女孩子干那警幻所教的男女之事,正干在兴头上,所以□□不止。

宝玉忍不住大叫一声:“这还了得!”一脚踹开房门闯了进去,把屋里二人吓得慌忙起身用衣服遮住身体,龟缩在一起颤抖。茗烟仔细一看,见是宝玉,忙跪下哀求。宝玉一面满脸怒容训斥道:“青天白日,这是干什么!珍大爷要是知道了,你还活得了?”一面仔细打量那丫头,长得白白净净的,确实有些动人之处,在那里羞得面红耳赤,低头不语。宝玉跺脚道:“还不快跑!”一句话提醒那丫头,慌忙起身穿上衣服飞快跑出门去了。宝玉追赶出去高声喊道:“你别怕,我不会告诉别人!”急得茗烟在后面直叫:“祖宗,你这一喊不就是在告诉别人了!”宝玉转身回到屋里来问:“那丫头十几岁了?”茗烟道:“也就十六七岁。”宝玉道:“连她的岁数也不问问就干这个事,可见她白认识你了,可怜!可怜!”又问:“她名字叫什么?”茗烟笑道:“若问名字,说来话长,真是奇闻。她说她母亲生她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得了一匹锦缎,上面绣着五色富贵不断头的‘卍’字花样,所以就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做万儿。”过去,人们在木窗上镂刻出卍纹,在锦上织出卍纹,连绵的卍字构成的几何图形,用来象征富贵绵长,永不断头。宝玉听了笑道:“想必她将来会有福气。我把她说给你做媳妇好不好?”茗烟不好意思地笑了。故意转移话题问:“二爷为什么不在那儿看戏?戏唱得多好。”宝玉道:“看了半天,怪烦的,出来逛逛,就遇见你们了。”顿了一下接着问:“这会儿我们干什么去呢?”茗烟略一思忖,微微笑道:“这会儿趁没人知道,我悄悄地带二爷到城外逛去,一会儿再回这里来。”宝玉道:“不好,小心被叫花子给拐走了。况且让他们知道了,又把事儿闹大了。不如就近找个地方,可以马上就回来。”茗烟道:“就近的地方谁家可去?这就难找了。”宝玉笑道:“要我说,咱们就找花大姐姐去,看看她在家干什么呢。”花大姐就是袭人。袭人本姓花,在贾母身边当丫环时叫珍珠,给了宝玉后,宝玉根据一句诗“花气袭人因骤暖”,给她改名叫袭人。茗烟笑道:“好!好!倒忘了她家。”又故作为难说:“他们要是知道是我领着二爷乱走,还不得打我啊。”宝玉安慰道:“有我呢!”茗烟听了,去牵过马来,二人从后门就溜走了。

好在离袭人家不远,不过一里路程,转眼就到了袭人家院门前,茗烟先进去叫袭人的哥哥花自芳。此时袭人的母亲叫来几个外甥女儿和几个侄女儿来家陪袭人,大家正在吃果喝茶,听见外面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忙出去看,见是宝玉主仆两个来了,吓得惊疑不已,连忙把宝玉从马上抱下来,领二人刚一进院门,便大声喊道:“宝二爷来了!”别人听见还没觉怎么着,袭人听了不免心慌,也不知因为什么事儿让宝玉亲自来,忙跑出家门来迎上宝玉,一把拉住宝玉焦急地问:“你怎么来了?”宝玉笑道:“我怪闷的,来瞧瞧你在家干什么呢。”袭人听了长出了一口气,把心放下来,嗔怪道:“你也太胡闹了!来这里做什么呢?”一面又问茗烟:“还有谁跟来了?”茗烟笑道:“别人都不知道我俩来了。” 茗烟本是想安慰袭人,没想到袭人听了惊慌道:“这还了得!如果碰见别人,或是遇见老爷怎么办?再说街上人挤马碰的,倘若有个失闪,这也是能闹着玩得的吗?你们的胆子比斗还大呢!肯定都是茗烟调唆的,等我回去告诉奶妈们,一定打你个半死。”茗烟撅着嘴道:“是爷又骂又打地叫我带他来的,这会儿把责任推到我身上。我说别来吧!要不,我们赶快回去吧。”花自芳忙上前解围道:“算了,已经来了,也不用多说了。只是这里茅草房舍又小又不干净,爷怎么坐呢?”

正说着,袭人的母亲也迎出来了,袭人只得拉着宝玉进屋去。宝玉见房中三五个女孩儿,见他进来,都低下头,羞得脸通红。花自芳母子两个恐怕宝玉冷,又是让他上炕,又是忙着另摆果盘,又是忙着沏好茶。袭人笑道:“你们不用瞎忙活了,不敢乱给他东西吃的。”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过来,铺在一个凳子上,扶着宝玉坐下,用自己的脚炉给宝玉垫了脚,又从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来放进自己的手炉内暖上,放在宝玉怀里,然后用自己的茶杯斟满茶,端给宝玉。此时袭人的母亲和哥哥不听袭人劝阻,已经把果品整整齐齐地摆了一桌子,袭人见也没有宝玉愿吃的东西,便笑着对宝玉道:“既然来了,没有空嘴回去的道理,好歹尝一点儿,也算来了我家一趟。”说着,剥了几个松仔,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递给他。

宝玉见袭人两眼微红,粉光水滑,便悄悄地问袭人:“好好的哭什么?”袭人笑道:“谁哭来着?刚才迷了眼揉的。”便遮掩过去了。看见宝玉穿着大红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褂,问道:“你特意为到这里来又换的新衣裳?她们就不问你到哪里去吗?”宝玉道:“原本是珍大爷请过去看戏换的。”袭人点点头,又道:“坐一会儿就回去吧,这个地方不是你该来的。”宝玉笑道:“你最好现在就回府去,我还给你留着好东西呢。”袭人笑道:“悄悄儿的吧!叫他们听着多不好?”一面伸手从宝玉脖子上将通灵玉摘下来,提着对她的姐妹们笑道:“你们见识见识。时常说起来都当稀罕事儿,恨不能一见,今儿让你们可劲儿瞧瞧。以后再瞧见什么稀罕物儿,也不过这么着了。”说完递给姐妹们看,几个姐妹传看了一遍,还给袭人,袭人仍给宝玉戴好。又命他哥哥去雇一辆干净严实的车送宝玉回去。花自芳道:“我去送,骑马也没事。”袭人道:“不是没事,是怕碰见别人。”花自芳忙去雇了一辆车来,众人也不好挽留,只得送宝玉出门去。袭人抓了些果子递给茗烟,又掏出些钱给他买烟花放,嘱咐他:“别告诉别人,连带你也不好。”说着,把宝玉一直送到院门前,看着宝玉上车,放下车帘。茗烟和花自芳二人牵马在车后跟随。回到宁府街口,茗烟命停住车,对花自芳道:“我和二爷还得到东府里混一会儿才能回去呢,免得大家疑惑。”花自芳听茗烟说得有理,忙将宝玉抱下车来,扶上马去。宝玉笑着对花自芳说:“倒是难为你了。”于是和茗烟仍从宁府后门进去。

宝玉房中这些丫环们自从宝玉出门去东府,都无拘无束地玩笑,有下围棋的,有掷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的瓜子皮儿,奶妈李奶妈拄着拐进来给宝玉请安,见宝玉不在家,丫环们只顾玩闹,十分看不上。埋怨道:“只从我出去了,也不大进来,你们越来越没个样儿了,别的奶妈更不敢说你们了。宝玉是个‘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己’的主儿,只知嫌人家肮脏。这是他的房子,由着你们遭塌,越来越不像话了。”这些丫头们明知宝玉不讲究这些,再说李奶妈已是告老出去的人了,如今管不着他们。因此,只顾玩笑,并不理她。李奶妈还不知趣儿地问:“宝玉现在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候睡觉?”丫头们不耐烦地胡乱答应着,有的悄悄嘀咕道:“好个讨厌的老东西!”

李奶妈还在那儿东瞅西看,发现了那碗宝玉特意留给袭人的糖蒸酥酪,便又问道:“这盖碗里是奶酪啊,怎么不送给我吃?”说着,拿起就吃。一个丫头忙阻止道:“快别动!那是给袭人留着的,爷回来又该生气了。你老人家自己当爷的面可要承认是你吃的,别连累我们受气。”李奶妈听了,又气又羞地说道:“我不信他肠子这么坏了!别说我吃他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东西也是应该的。难道他待袭人比待我还重要?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的了?我的血变成了奶,喂给他吃了才长这么大,如今我吃他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吃了,看他怎么着!你们还不知袭人怎么回事儿呢,那是我从手里调教出来的毛丫头,她算什么东西!”一面说,一面赌气把一碗奶酪全吃了。一个丫头见了无奈笑着对她道:“她们不会说话,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气。宝玉还要给你老人家送东西去,哪能为这点儿东西不高兴呢?”李奶妈道:“你也不必甜言蜜语地哄我,上次因为我喝了那杯早茶撵走茜雪的事以为我不知道呢!明儿再有了不对,我还来担。”说着,赌气走了。

时间不长,宝玉回来了,命人去接袭人,见晴雯躺在床上不动,忙上前问她:“怎么了?病了?还是玩输了呢?”秋纹道:“她开始是赢的,谁知李老太太来了给搅合输了,气得睡去了。”宝玉笑道:“你们别和她一般见识,由她去就是了。”

正在闲唠着,袭人回来了,彼此相见。袭人又问宝玉在哪里吃的饭,什么时候回来的,又代母亲和亲戚姐妹们问各位同伴姐妹好。然后去换衣卸妆回来。宝玉命人把留给她的奶酪取来,丫环们回答说:“李奶妈来给吃了。”宝玉刚要发火,袭人忙接口笑着对宝玉说道:“原来留的是这个东西,多谢费心。之前因为我好吃这东西,吃多了,肚子好个疼,闹得吐了才好了。她吃了倒好,搁在这里白糟蹋了。我只想吃风干栗子,你替我剥栗子,我去给你铺炕。”宝玉听了,信以为真,把奶酪的事情放下,取来了栗子,亲自在灯下挑拣剥皮。见众人不在房中,便笑问袭人:“今儿在你家那个穿红衣服的姑娘是你什么人?”袭人道:“那是我两姨姐姐。”宝玉听了,赞叹了两声。袭人道:“赞叹什么?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是不是想说:她哪里配穿红的?”宝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样的人不配穿红的谁还敢穿?我见她实在太好了,在想怎么让她在咱们家就好了。”袭人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就算了,难道想让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还要挑实在好的丫头到你们家里来?”宝玉听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到咱们家来,还必须是奴才不成,说是亲戚就不行?”袭人道:“那到配不上。”

宝玉不肯再说什么了,只是低头剥栗子。袭人笑道:“怎么不说话了?是我说话冒犯了你?明儿赌气花几两银子把她们都买进来就是了。”宝玉笑道:“你说的话怎么让人答话呢?我不过是赞她好,正配生在这深宅大院里,我们这些不该有的脏物才不配生在这里!”袭人道:“她们虽没这样的福气,倒也是娇生惯养的,我姨父姨娘拿着跟宝贝儿子似的,如今十七岁,各种嫁妆都准备齐了,明年就出嫁。”宝玉听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哦”了两声,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不舒服,又听袭人叹息道:“我这几年,和姐妹们都没怎么相见。如今我要回去了,她们又都出去了!”宝玉听袭人这话里有话,不觉吃了一惊,忙扔下手中的栗子,抬头盯着袭人问道:“怎么着?你如今想要回去了?”袭人道:“我今儿听我妈和哥哥商量,叫我再忍耐一年,明年他们就来赎我出去呢。”宝玉听了这话,更加慌神了,忙问:“为什么赎你回去呢?”袭人道:“你这话就奇怪了!我又不像家在这府里的仆人们生的子女,我们一家子都在别处,唯独我一个人在这里,将来会是个什么结果呢?”宝玉道:“我不让你走也难哪!”袭人道:“从来就没有这样的道理。就是在朝廷宫里,也有定例,几年一挑,几年一放,没有永久留人的道理,别说你们家!”

宝玉想了想,感觉袭人说的确实有道理,问道:“老太太要是不放你呢?”袭人道:“为什么不放呢?我如果真是个难得的人,或者感动了老太太、太太,不肯放我出去,再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让我留下,也许还有可能。可惜我不过是个最平常的人,比我强的人多得是。我从小儿跟着老太太,先服伺了史大姑娘几年,这会儿又服伺了你几年,我们家要来赎我,老太太、太太正好想叫我出去,只怕连赎身的钱都不要就开恩放我出去呢。要说因为服伺你服伺得好就不放我出去,肯定没有的事。把你服伺好是我们分内的事儿,不是什么奇功。我走了仍旧还有好的来,不是没了我就不行了。”宝玉听袭人这些话都是有去的理,没有留的理,心里更加着急了,说道:“虽然话这么说,我的心里就是要留下你,不信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多给你母亲些银子,她也不好意思接你出去了。”袭人道:“我妈自然不敢硬接。别说和她好好说,还多给银子,就算不好好和她说,一个钱也不给,你们一心要强留下我,她也不敢不答应。但只是咱们家从没干过这霸道的事。这不像别的东西,因为你喜欢,就加十倍钱弄来给你,只要那卖的人不吃亏就可以行得通。如今平白无故留下我,对你又没有什么益处,反使我们家骨肉分离,这件事,老太太、太太肯干吗?”宝玉听了,思忖半晌,乃说道:“依你说来,是走定了?”袭人道:“走定了。”宝玉听了暗想道:“谁知她是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寡义呢!”哀叹道:“早知道你们都是要走的,我就不该把你们弄来。最后剩我一个孤鬼!”说着便赌气上床睡了。

原来袭人在家听她母亲和哥哥说要赎她回去,她就说:“我死也不回去。”又说:“当初是你们没饭吃,就剩下我还值几两银子,要不能让你们卖?做儿女的没有看着老娘饿死的道理。幸好卖到这个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样,早晚又不受打骂。如今爹虽然没了,你们却把家业操持得小有成就,恢复了元气。如果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倒腾几个钱用也行,可是现在也不困难了,这会儿赎我出来做什么?权当我死了,不必再起赎我出来的念头了!”因此哭了一阵。她母亲和哥哥见她这样坚定,知道她肯定是不愿意出来了。况且原先卖她时写的也是死契,不能赎回。现在打算赎回也是仗着贾家是慈善宽厚人家,不过想试着求求,兴许连赎身的银子一并赏免了也不一定;再说贾府中从不作践下人,都是恩多威少,而且对待在老少房中贴身伺候的女孩子们与对待家里其他下人不同,平常寒门人家的女孩儿也不能那么受尊重,因此她母子两个就死心不赎了。那天宝玉忽然去了,见他两人又是那样亲近,出乎意料,母子二人心中更明白了,如一块石头落了地,更是放心,再无它意了。

袭人自幼见宝玉性格特别,淘气顽皮超出其他小孩,还有千奇百怪、难以言表的毛病。近来仗着祖母溺爱,父母无法严加管教,更加肆无忌惮,恣意任性,不务正业。袭人每次想要规劝,一想到他也不能听,话到嘴边都咽下了。今天赶巧提起赎身的话题,便故意骗他,既试探他对自己的真情,又可以趁机压压他的的锐气,然后好规劝规劝。见宝玉默默睡去,知道他对自己心有不忍,失落气馁。自己本不想吃栗子,怕他因为没给自己留住奶酪生事,又像那次因为茜雪没留住茶闹得大家都不开心,所以才假装要吃栗子,骗过宝玉不提这事儿就完了。袭人让小丫头们把栗子拿去吃了,自己来推叫宝玉。见宝玉泪流满面,袭人便笑道:“这有什么伤心的?你如果真要留我,我自然不肯出去。”宝玉见这话头又有松动了,便道:“你说说我还要怎么留你?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了!”袭人笑道:“咱们两个好是不用说了,你要真心留我不在这吃的上头。我另说出三件事来,你如果答应了,那就是真心留我了,刀搁在我脖子上也不出去了。”宝玉忙笑着答应道:“你说哪几件?我都答应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答应的。只求你们看护着我,等我有一天化成了灰烬……灰烬还是不好,还有形有迹,还是会有人能看见的。嗯……等我化成一股青烟,风一吹就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了我了,我也顾不得你们了,任凭你们爱去哪里就去哪里。”急得袭人忙捂住他的嘴说道:“好爷!我正要提一件事就是不要没深浅张口乱说的,不想你这就说得更狠了!”宝玉忙说道:“再不说这话了。”袭人道:“这是头一件要改的。”宝玉道:“改了,再说你就拧嘴!还有什么?”袭人道:“第二件,你真爱念书也罢,假爱也罢,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总是瞎顶嘴,做出个爱念书的样儿来,也叫老爷少生点气,在别人跟前也好说。要不老爷心里该想:我家辈辈都能念书,只从有了你,不但不爱念书,还气恼他了,而且当面背后胡乱批评那些读书上进的人,给人家起外号儿,叫人家‘禄蠹’,说人家是窃食俸禄的蛀虫;又说什么除了‘明明德’外就没有值得读的书了,其他书都是前人瞎编出来的。你说这些话怎么能怨老爷生气、时时刻刻地要打你呢?” “明明德”是儒学三纲之一,所谓三纲,是指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宝玉笑道:“再不说了。那是我小时候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信口胡说的,现在再不敢说了。还有什么呢?”袭人道:“再不许毁谤僧道了。还有更要紧的一件事,再不许沾花弄粉的,偷着吃别人嘴上擦的胭脂和那个爱红的毛病了。”宝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吧。”袭人道:“没有别的了,只是做什么事检点些,不能任性的。你如果都依从了,就拿八抬大轿也抬不走我了。”宝玉笑道:“你在这里住长远了,不怕没八抬大轿坐。”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稀罕的。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然坐了也没意思。”

二人正说着话,只见秋纹走进来说:“三更天了,该睡了。刚才老太太打发奶妈来问,我说睡了。”宝玉让把表拿来看,果然指针已经指到晚上十一点半了,急忙重新洗漱,宽衣安歇。

次日清晨,袭人起来便觉得身体发沉,头晕目胀,四肢酸痛。开始时还坚持得住,过一会儿就挺不住了,总想睡,便和衣躺在炕上。宝玉知道了忙告诉了贾母,传来医生诊治。医生诊脉后说道:“不过是偶感风寒,吃一两剂药疏散疏散寒气就好了。”贾母令人按方取药来煎好,服下药后命她盖上被捂汗。宝玉自己去黛玉房中来看望。

黛玉正在床上睡午觉,丫环们都出去自便,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掀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见黛玉正在睡在床上,上来轻轻推道:“好妹妹,才吃了饭,又睡觉!”将黛玉唤醒。黛玉见是宝玉,说道:“你先出去逛逛,我前天晚上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歇过来,浑身酸疼。”宝玉道:“酸疼事小,睡出病来事大,我给你解解闷儿,挺过困劲儿就好了。”黛玉闭着眼说道:“我不困,就是闭眼歇会儿,你先到别处闹腾会儿再回来。”宝玉纠缠不放,又推她道:“我往哪里去呢,见了别人怪腻的。”黛玉听了,“嗤”的一声笑道:“你既然要在这里,到那边去老老实实地坐着,咱们说会儿话。”宝玉道:“那我也躺会儿。”黛玉道:“那你就躺会儿。”宝玉道:“我没有枕头,咱们枕一个枕头上吧。”黛玉道:“放屁!外屋炕上那不有枕头?拿一个来枕着。”宝玉来到外屋看了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哪个肮脏老婆子用过的。”黛玉睁开眼起身笑道:“你真是我命中的‘克星’,请枕这一个!”说着,将自己枕头推给宝玉,自己起身到装被褥的柜子里又拿出一个枕头枕上,二人对着脸儿躺下。

黛玉忽然看见宝玉左边脸腮上有一块钮扣大小的血迹,惊问:“你脸上怎么了?”坐起身来凑近前来细看,宝玉一时不知自己脸怎么了,也惊疑地坐起身让黛玉看。黛玉用手抚摸宝玉脸颊仔细查看问道:“这又是被谁的指甲划破了?”宝玉猛然醒悟,顺势往后一倒身,躲开黛玉的手,笑道:“不是划的,可能是刚才替她们倒腾胭脂膏溅上了一点儿。”说着,便找手帕要擦。黛玉用自己的手帕替他擦了,撇着嘴说道:“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罢了,还非要编出个幌子来。幸亏舅舅没看见,不过别人看见了,当作奇怪的事去舅舅耳边学舌讨好的话,大家又该不得安静了。”宝玉根本就没听见黛玉说的这些话,而闻到一股幽香,发现是从黛玉袖中发出的,闻着令人醉魂酥骨。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衣袖拉住,要瞧瞧袖袋里揣着什么东西。黛玉笑道:“这时候谁带什么香物呢?”宝玉笑道:“那么这香味儿是哪里来的?”黛玉道:“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里头的香料熏染的。”宝玉摇头道:“好像不是。这香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球子、香袋儿的香。”黛玉冷笑道:“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的奇香不成?就是得到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的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的香味儿好。我有的都是些俗香罢了!”宝玉笑道:“凡是我说一句,你就扯上这些。不给你个利害你也不知道,从今儿起可不饶你了!”说着翻身起来,将两只手用嘴呵了两口热气,便伸向黛玉膈肢窝和两胁下乱挠。黛玉本来就怕痒,见宝玉两手伸来乱挠,便笑得喘不过气来。赶忙说:“宝玉!你再闹,我就恼了!”

宝玉这才住了手,笑问道:“你还说不说这些话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梳理鬓发一面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宝玉听了黛玉的问话,一时没明白过来,问:“什么‘暖香’?”黛玉点头笑叹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她?”宝玉这才听明白,笑道:“刚告饶,现在说得更狠了!”说着又要伸手膈肢。黛玉忙笑着告饶:“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宝玉笑道:“饶你不难,把袖子给我闻一闻。”说着便拉了黛玉的袖子罩在脸上,闻个不停。黛玉挣脱袖子道:“你这下可该走了。”宝玉笑道:“要我走是不可能的。咱们老老实实地躺着说会儿话。”说着,也不管黛玉答不答应,又躺下了,黛玉也躺下,用手帕盖上脸。

宝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鬼话,黛玉一直不理。宝玉问她几岁上京,路上见到什么景致,扬州有什么古迹,乡俗民情如何,黛玉就是不答话。宝玉真怕她睡出病来,便哄她道:“唉哟!你们扬州衙门里发生了一件大事你知道么?”黛玉见他说得郑重,又正言厉色,便当是真事,接口问:“什么事?”宝玉见她问话,便忍着笑顺口胡诌道:“扬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个林子洞。”黛玉笑道:“又扯谎,从来也没听说过有这山。”宝玉道:“天下山水多着呢,你哪能都知道?等我说完了你再批评。”黛玉道:“你说。”

宝玉又胡诌道:“林子洞里原来有一群耗子精。那一年腊月初七老耗子升座议事,说:‘明儿是腊八了,世上的人都熬腊八粥,如今我们洞里缺少果品,须得趁此时打劫些回来才好。’便拔出一枝令箭,派了个能干的小耗子去打听。小耗子去后回来报告:‘各处都打听了,只有山下庙里果米最多。’老耗子便问:‘米有几样?果有几种?’小耗子道:‘米豆成仓。果品却只有五样:一是红枣,二是栗子,三是花生,四是菱角,五是香芋。’老耗子听了大喜,立即拔出一支令箭,问:‘谁去偷米?’一个耗子站出便接令去偷米。老耗子又拔出一支令箭问:‘谁去偷豆?’又一个耗子接令去偷豆。然后一一都领令走了。只剩下香芋。老耗子又拔出一支令箭问:‘谁去偷香芋?’只见一个又小又弱的小耗子答应道:‘我愿去偷香芋。”老耗子和众耗见它长得这样,恐它不熟练,又怯懦无力,不准它去。小耗子道:‘我虽年小体弱,却是法术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我去肯定比他们偷得还巧呢!’众耗子忙问:‘怎么比它们巧呢?’小耗子道:‘我不学它们直接偷,我先摇身一变,也变成个香芋,滚在香芋堆里,让他们瞧不出来,再暗暗地搬运,慢慢就搬运完了,这不比硬偷的巧吗?’众耗子听了,都说:‘好是好,只是不知你怎么变?你先变个我们瞧瞧。’小耗子笑道:‘这个不难,等我变来。’说完,说声:‘变。’摇身一变竟变成了一位非常标致美貌的小姐。众耗子笑说:‘错了,错了!你说变果子,怎么变出个小姐来了呢?’小耗子现了原形笑道:‘我说你们没见过世面,只认得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管征盐税的林老爷家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黛玉听到这儿才心思过味儿来,宝玉胡诌了这半天是在编排自己,翻身爬起来,按着宝玉笑道:“我把你这张嘴拧烂了!我就知道你是编排我呢。”说着便拧。宝玉连连告饶:“好妹妹,饶了我吧,再不敢了。我因为闻见你的香气,忽然想起这个故典来。”黛玉笑道:“把人骂了,还说是故典呢。”

话未说完,只见宝钗走进屋来,笑问:“谁说故典呢?我也听听。”黛玉忙起来让坐,笑道:“你瞧瞧,还有谁?他把人骂了,还说是故典。”宝钗笑道:“哦!是宝兄弟呀!怪不得呢。他肚子里的故典本来就多么!只可惜,该用故典的时候他就偏忘了。今儿能记得,前天夜里题芭蕉诗就该记得呀,眼前的反倒想不起来了。别人冷得不行,他还出汗。这会儿偏偏又有记性了!”黛玉听了笑道:“阿弥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故意笑着气宝玉:“你也一样遇见对手了。可知一还一报,不错不错。”刚说到这里,就听宝玉房中传出一片吵闹声。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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