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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离书下(1 / 1)

时值隆冬,傍晚下过一场大雪,连庭外青砖原本的颜色都被遮盖住。

一青衣女婢端着乌黑汤药行过庭院,旁边亦步亦趋跟着个撑伞的十二三岁的小丫鬟,到了檐下,年纪长些的一手掀开内屋的门帘。

月儿端着乌漆漆的药汁进屋,见陈婉儿仅着了件单薄的杏色暗花长衫,就着屋内昏黄的灯烛,坐在临窗塌几上正低头缝制衣物。

忙放下手上的药碗,“哎”了一声:“夫人前几日才染了风寒还没好,怎么也不披件厚衣?”

昏黄的烛影下,女子眼眸半垂,容貌生的极好,本就明媚的五官因褪去了少女时的青涩像盛开的芍药般变得愈发灼目,只不过因为在病中,人消瘦了几分,下巴较之以前也尖了些。

陈婉儿抬眸浅浅一笑,柔声道:“屋里燃着炭火并不怎么冷,况且陈富年节过后就要走了,边疆北地苦寒,我也想快点把这衣衫做好早点给他。”

月儿把桌几上的蜡烛挑亮,一边轻劝道:“奴婢明白夫人是记挂三公子,但也不能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啊。”

月儿口中的三公子便是婉儿的亲弟陈富,在长达两年的边关役战中击退勒鞋兵,前段时日进京受封的镇北大将军。

朝廷的达官显贵们几乎都要忘了这位大魏朝冉冉升起的将星正是出自于几年前获罪的陈家。

陈家几代营商有道,本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富商大贾,五年前扬州连遭蝗灾、水灾,扬州百姓民不聊生,饿遍野,却查出陈家大量囤积米粮,抬高粮价,还与扬州刺史官商勾结,吞并数万赈灾银两,最终陈家被抄家,全家十几口人皆流放北疆,婉儿因已嫁进淮平侯府陆家,作为外嫁女躲过了这一劫。

陈家嫡女陈婉儿和侯府世子李思年的婚约是祖父辈的口头之约,当年老淮平侯未发家时还只是一普通猎户,因偶然受过陈家老太爷的恩典,参军立功后受封侯爵,遂与陈家缔结婚约。

大魏朝讲究士农工商,尽管陈家富甲一方,陈婉儿以商户女的身份嫁入侯府仍旧被京中的高门太太和小姐们暗地里轻视嘲笑,更何况陈家落败,一家老小皆被流放蛮荒,她们更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陈婉儿挂心流放途中的祖父母和幼弟,疲于耗费心力去应付那些夫人们的冷嘲热讽,干脆就以身体抱恙躲在后宅,渐渐淡出大家的视野,就算后面李思年袭爵,有帖子上门拜访陈玉都一概婉拒。

近日,各家夫人听自己夫婿提起朝堂中发生的几起大事,才回想起这位“久病”的淮平侯夫人。

月儿是婉儿的陪嫁丫鬟,回想起当年未出阁时娇贵恣意的富家小姐,再看近前端庄疏离的侯府夫人,眼眶不禁一酸。

她稍稍偏头掩饰道:“夫人快把药喝了吧。”

陈婉儿瞥了眼那碗风寒药,叹了句:“怎的这病还不好,累得我还要喝这些乌漆嘛黑的苦药。”

看清女子脸上闪过的抗拒,小姐其实还是那个怕吃苦药的小姐啊,月儿忍不住偷偷笑出了声,“良药苦口嘛。”

想起白日门房来通禀时夫人正在休憩,月儿便转告道:“今日孙家李家,还有宋太傅家那位才回来的姑太太都递来了帖子,夫人要向之前一样拒了吗?”

陈婉儿几乎是皱着眉头把药咽下去的,接过月儿递来的果脯赶忙塞进口中想要压下那股令人反胃的苦涩。

听清月儿的话,陈玉心神恍了一下,随即淡淡道:“都拒了吧。”

如今李思年升任阁臣,在朝中地位愈发炙手可热,稳固权重,官员夫人们想通过后宅关系来牵线搭桥的不在少数,不过她

应该很快就会离开侯府了,用不着自己来替李思年打理这些关系。

但是宋卿月来找自己干什么?对于李思年和宋卿月的事情,陈玉从前是装作不在乎,现在是真的不在乎了。

月儿听出她话语里的淡漠,嘴巴张了张欲要说些什么,刚喊了声夫人便被前厅隐约传来的熙攘声生生打断。

年关将近,门外长廊也应景地挂了几个雕花红灯笼,此时正随着吹过的北风窣窣起舞。

月儿欲出去查看,迎面就撞上匆匆进了内屋的小丫鬟,正是先前撑伞的月珠。

月儿微微蹙眉,问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月珠忙回道:“侯爷在宫宴上喝醉了,现下正往蘅芜院来。”

听到李思年要过来,陈婉儿愣怔了一瞬很快就收拾好情绪,冷静地吩咐让厨房备好醒酒茶。

月珠离开未过片刻,管事二人便架着一道欣长清瘦的人影走了进来。

男人的步子失了往日的沉稳,里穿云缎素面直裰,腰间系镶嵌玉石缎带,身上披着的锦氅沾了素雪,进入内室后点点雪花很快化为水渍将氅衣染得湿润。

这便是淮平侯,李思年。

相比于他现在的权势和地位,李思年还很年轻,将过而立,一袭长裰衬得他身姿玉立,正巧此时李思年的眼眸垂下,两人遂对视。

虽喝多了酒,对方面上却不显,只那一双眼染上了迷离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地显出几分多情来。

自几日前书房里那段无疾而终的对话后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见面,婉儿收回视线,起身行了个礼。

李思年目光在女子清丽的脸庞梭巡了片刻,随后视线落在几上放着的将要做好的加厚外衫,是男子的样式,失了几分清明的脑子一顿,嘴角微不可查的哂了哂。

将带着湿气的氅衣褪下,他被随侍扶到塌几边坐着,李思年觉得自己脑子目前还算清醒,但四肢确乏力得很,他用手肘撑在榻几上,难受地抵着额头。

婉儿将未做完的衣服收捡好,坐到了塌几对面的机凳上,垂眸盯着自己的衣角出神,无言的等待。

这几年,陈婉儿在蘅芜院闭门不出,李思年更多时候也宿在前院,偶有几次来蘅芜院也只是商量一些府中琐事,像现在这样相对而坐,一时还真是无话可说。

明明是夫妻,却像是一对疏离的陌生人。

前年才开始跟着淮平侯身边的长随,双福双财互相看了眼对方,皆沉默不语,心中确是满腹疑惑。

圣上前两日在朝堂上宣告李思年进入内阁,阁臣有权参与朝事决策,升官本来也是件喜庆事,今日举办宫宴,那些大人们争先举杯过来祝贺,侯爷向来克己守礼,今夜也不知怎么回事,竟来者不拒,这不,你一杯我一杯的不就喝的大醉。

李思年一手扶额,斜靠在几边,伸出另只手往外挥了挥,作为在淮平侯身边侍候了将近两年的随侍,双福双财自然听从自己主子的吩咐,弯身退了出去。

月儿则有些担心的看着陈婉儿,期期艾艾地不愿出去,陈婉儿则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等下人们都退了出去,屋内更安静了。

相比于月儿的如临大敌,陈婉儿心境倒很放松,看向对面人了当道:“侯爷有什么话就请直说吧。”

李思年直起身子,勉强让自己坐的板正,因饮多了酒,又久未说话,他启唇时声音有些暗哑。

“和离之事,我同意了。”

陈婉儿心底暗自舒了口气,面上恭谨道:“多谢侯爷。”

前段时日,陈婉儿去了趟前院书房,向李思年提出和离,两个人因为错误的缘分绑在一起这么些年,也该到了该掰正的时候了。

好在如今两人达成了共识,若他一边与她耗着,一边迎新人进府那才是让人隔应。

李思年没错过女子脸上一瞬释然的神情,或是因为醉酒一向从容的深眸漫上些许迷茫,不自觉低喃了句什么。

陈婉儿没听清。

李思年却转移了话题,低声道;“今日宫宴上你弟弟和李淮景也在,圣上对他们大肆褒奖了一番,你弟弟被封为威宁将军,李淮景任骠骑将军,二人年后应会回北方驻军。”

陈婉儿闻言了然,点了下头,“小富之前提过。”

李家曾在扬州任职,与婉儿家交好,李淮景是李家嫡长子,幼时两人关系还不错,还有一起上学堂的情谊,只后面她出嫁,李淮景又投了军,关系就渐渐淡了,富哥儿能进入北疆大营也是受了他关照的,对于这个幼时的李家哥哥陈婉儿是感恩的。

屋内昏黄的烛火轻轻晃动,空气无端有些沉重。

陈婉儿略看他眉眼,宦海沉浮数十年,褪去了曾经外表的温和和青涩,已经有上位者的凛然,五官清隽俊美,岁月没有在他脸上留下过多痕迹,只本就清冷的性子越发沉稳内敛。

世人皆赞他是不染浊世,性如冷玉的温润公子,从前刚嫁来时陈婉儿一眼就喜欢上他如高岭之花的表象。

后面在一步步沉痛的教训中才认清了这个男人的内里。

以后应也不会再相见了,她在心中感叹。

良久,李思年微垂着头,复哑声问:“什么时候走?”陈婉儿淡淡道:“行囊收拾好便走。”

其实这两日她就让月儿先着手收拾了一些出来,不过就没有必要说给他听了。

李思年点头,不做声了。

屋内霎时又静下来。

“夫人,醒酒茶备好了,需要立时送进来吗。”月儿的询问声在门外响起,打断了二人的思绪。

得到里面人的回应,月儿推门而入。

她方才站在门外听里面一直没什么响动有些担心,正好厨房那边端来了醒酒茶,便借此询问里面的动静。

月儿镇定自若地将醒酒茶递到李思年手边,可上面人却迟迟没有接过,她轻声提醒了句。

李思年像是才醒神,方复接过,手指无意识地在杯盖上捻了捻,才端起茶盏来慢慢喝着。

婉儿则则偏过头望那摇曳的灯烛,暗自发呆出神。却忽地听到“哐”地一声,剩了大半的茶盏重重搁落,与桌几相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回过头来正好见李思年面沉如水地站起身,步伐有些不稳,默不作声地直直往屋外走去。

门外的双财撑着伞快步跟了上去,双福则强颜欢笑,缩头缩脑地站在屋门口不太好意思进来,月儿去屏风里抱出李思年来时的鹤氅。

双福感激接过,抱着主子的衣服赶紧追出去。

主仆三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雪幕中。

临睡时,月儿神情复杂地拿着一封书信走进来,轻声道:“刚刚前院送过来的。”

陈婉儿明白过来,伸手接过书信,点点头:“你先去休息吧。”

“姑娘!”月儿瞬时红了眼眶,急的喊出了陈婉儿闺阁时的称呼。

月儿伤心并不是因为即将离开侯府,而是心疼姑娘在侯府这几年过得压抑,到头来却只换来一纸和离书,她为姑娘不值。

陈婉儿心下一恸,这么些年真得感谢这个真有一起长大情谊的陪嫁丫鬟在身边,不然还不一定撑得过去,她释然地笑了,“无事的,我只想自己待待而已。”

对方随即听话地出去了。

平躺在床上,攥着那一纸和离书,陈婉儿脑子里不由可控地开始回想起自己走过的二十多年。

出身富户,自幼锦衣玉食,虽父母早亡,叔姨不喜,但她却得到了祖父祖母的疼护,年少时她过的还算天真烂漫不知愁意。

她已着手在整理行装,过两日便可离开这个她生活了七八载的府邸,欢喜,失望,痛苦,悔恨,在这里她都切身体会到了。

仔细将纸上内容看过两遍,她好生将和离书压在自己枕边,

涩然感慨之余不免又感到一阵松快,她心中已有了今后的打算,从侯府离开后她欲回到扬州,虽然陈婉儿家的铺子田契早已被查封了去,但陈富在边境立了功,今上仁厚,已命将陈婉儿家祖宅归还,自己手中恰也有些余钱,可以盘下一两个铺子做些买卖,好歹有个进项,不至于坐吃山空。

冬日的月光又清又冷,如流水般透过窗棂倾泻在房屋内,将地面点缀得斑驳陆离。

尽管心中思绪繁杂,终归夜晚漫长,陈婉儿没熬住绵绵困意,朝里翻个身,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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