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宁睁开眼时吓了一跳。周身是密密麻麻遮天蔽日的飞虫。
一支箭直指向自己的方向。箭上闪着寒光,杀机阵阵。弓弦已经拉满。
拿弓的那个人像是对面的首领,眼睛直盯着她,看见奚宁出现,眼里闪过一丝异色。
细看来这人眼神坚定,刚刚那一瞬的惊异又好像是错觉。
奚宁心里发紧,被那弓箭锁定,浑身寒毛直竖。
没想到一来就面对这种境遇,要是不做点什么,那箭只怕就要射出来了。
直觉告诉她,箭一旦射出,她绝对躲不掉。
正想着怎么办,手里突然一沉。
是顿顿跟过来了。
顿顿窝在娘亲怀里,眼睛却好奇的往持弓人的方向瞧。
奚宁已经发现了,顿顿虽然没有眼睛,却是可以看见的,怕引起那人的注意。赶忙伸手捂住了顿顿眼睛处的两条细线。
这时奚宁感到周身杀意退去。
那人不知为何,收了弓箭,眼睛也不像刚刚一样直直盯着自己,只道:“神女,既然现身,就请让路吧。”
奚宁还不清楚情况,慢慢消化身体里留下的记忆。
对面人也不急,虽然还把玩着手上的弓箭,但已经没有杀意。
眼前这些人属于巴族,持弓箭的就是巴族的“廪君”。
而自己所在的这个身体是这片盐泽的“神女”,掌管这一片鱼盐丰饶的土地。
巴族廪君想要带领族人寻找新的族地,途径盐泽,盐水神女对他一见倾心,想要廪君留下。
廪君不愿,神女便和山川水泽的神怪精灵们化作飞虫,遮蔽了巴族前进的路线。
廪君使“美人计”,赠与神女一缕青丝,神女随身佩戴,却暴露了自己所化飞虫的位置,所以廪君搭弓要射神女,为巴族开
路。
奚宁不是神女,没有那一片痴心,自然想把路让开,以免杀身之祸。
只是刚想对周围的飞虫们下令退开,就感到心里一阵绞痛。应是神女本身的意识作祟,不愿放廪君离去。
奚宁想了想,还是忍住这一阵心痛,命令周围的神怪精灵们散开。登时云出日现,江涛滚滚。
“近日风浪大,廪君不如暂住几日。七日后,我亲自送你走。”
廪君一双幽黑的眼睛把奚宁望着,默默把玩手上的弓箭,也不说话。
这大概是不同意的意思。
奚宁又道:“飞虫已退,廪君要现在走,也可。”
那人跳下船来:“就依神女所言。”
·
巴族肯留在盐泽修整几日,奚宁心里算是松了口气。
像神女那样强留情郎的事情,她做不出。
神女是盐水之神,也不能跟随巴族离去。
现在能争取到七日共处的时间,也算不错。
这几日她打算多去看看那巴族廪君,也算是聊慰神女一片痴心。
奚宁到的时候,廪君正在练剑。那是一把普通的石剑,但他舞起来却行云流水。
奚宁不懂剑,但也能看出他步法轻快,身似蛇行。剑招连绵不断,如春蚕吐丝,柔中带刚,煞是好看,不禁看得呆了。
谁知那剑突然拐了一个弯,直朝着奚宁刺来。她来不及闪躲,那剑便直指她眉心,停在眉心前一寸处。
奚宁吓得动也不敢动。
廪君放下剑,笑道:“神女来做什么?”
“我随便来看看。廪君不用管我。”
“我都拿剑指着你了,你也不走吗?”
奚宁认认真真道:“廪君剑里没有杀意,不会伤我。”
廪君挑眉:“你倒看得准。不错,我没有杀意,所以才耍这一套‘青萍剑’玩玩。‘廪君’是巴族人对首领的尊称,我叫务
相。”
奚宁好奇道:“务相……你每天都要练剑吗?”
“剑一日不练便手生。巴族尚武,我掷剑第一,才成了廪君。”
务相拿起那把石剑递给奚宁:“神女想不想学剑?”
奚宁接过剑。
这剑毕竟是石头做的,虽然尖利,入手却沉重。奚宁试着运转灵力,果然拿着轻易些。
务相却摁住她手中剑柄。
“初习剑,断不可动用神力。”
“学剑讲究步法、手法、眼法、身法。神女学着玩玩,不必讲究这么多。就练几个剑招吧。”
务相另拿了一把剑演示了几个基本剑招给她看:“刺、劈、挂、点,你先试试这几个动作。”
奚宁照葫芦画瓢舞了一遍。
“粘皮带骨,不够利落,多练练吧。”
奚宁从没有接触过武器,一时新奇,反反复复练习这几个剑招也不嫌枯燥。到了太阳落山,这几个动作倒也练得有模有样。
务相看她疲累,剑招已不如之前准确,从她手中取下剑放在一边:“神女不是块练剑的材料,算了吧。”
奚宁也不恼,这个人说话不太好听,但她竟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方才他练“青萍剑”的时候,就说因为没有杀意,所以耍着玩玩。
自己性格柔和,自然没有什么杀心,持剑在手,不过是个不伤人的玩具罢了。
“可惜我只会用剑,不然就教你些别的。”
奚宁不在意,她坐在石头上休息,木灵力在经脉里运转一个周天,身体的疲乏就消解许多。
·
第二天,奚宁一睁眼就去找务相学剑。
其实她对学剑没什么执念,但她在与人交往上是个很笨拙、很被动的人。
她又很想为神女做点什么,不愿意这七天时间白白逝去,于是就只好找务相教她练剑。
务相在盐水应该很无聊。
奚宁总记得刚入梦境的时候,他拿箭对着自己,一身杀意汇聚在箭上。
那个时候的务相虽然凶,但像个英雄的样子。
而现在她每次去找务相的时候,他都在舞那一套“没有杀意”的青萍剑,给奚宁一种懒洋洋的感觉。
在务相眼里,奚宁也是个怪人。
这个看一眼就知道软绵绵的人,看剑的眼睛没有一点光,明显并不喜欢,却天天来找他学剑。
若说是因为喜欢他,单纯为了多和他接触,但她只练刺、劈、挂、点这四个动作,练了数万次,居然每一下都在纠正上一次
的错误,没有一下是敷衍了事的。
他明知她不是个练剑的苗子,但每次练剑时看她的眼睛,里面又清凌凌、干干净净的,只有剑的影子。
他无聊坐在那里,看她练剑,不知不觉竟看了一整天。
务相又一次摁住奚宁握在手里的剑柄。
“不要练了,以你的性子,练多久也没用。”
奚宁看天色已晚,顺势收剑,但下一天又来了。
她知道务相说得对,她在剑道上是个没天赋的人。
但她本来在很多事情上都没有什么天赋。
务相是和傅箐箐、方玉衡一样的人。
他们总在某一个方面聪明而富有灵性。所以他们眼中的没天赋是“不能把这件事做到极致”。
但是奚宁不同。
她很早就发现了自己的“没天赋”。但也清楚一点,一件事做不到极致并不一定就意味着一定做得不好。
好比她练剑,她当然不可能比务相厉害。
但她也不需要比务相厉害。她只要努力练习,学会一些简单的剑法防身总是没问题的。
所以她坚持练剑,也不全是为了和务相多些接触,也是顺便可以学点本领。
务相虽然总要她算了,但也会纠正她姿势上的错误,算是个好老师。
奚宁看务相舞完一套青萍剑,就伸手去拿剑。
务相却没有收剑,而是另外演示了四个基本剑招。
“刺劈挂点四个动作你已经很熟了,再练下去,几天也看不见变化。你改练这四个动作练两天。”
于是奚宁开始练崩、撩、云、抹这四个动作。
每等到她把剑招练熟的时候,务相就会演示几个新的让她继续练。
七天下来,基本的剑招她都记下来了,想要更好,把剑招连贯起来练习剑法,就需要之后坚持长时间练习。
第七天夕阳落山的时候,她最后练了一遍剑招,放下石剑,不知道说什么好。
虽然她不觉得务相会留在盐水,但毕竟是在神女的身体里,总要为她争取一下,于是她问务相:
“其实盐水也挺好的,巴族要找新的族地,为什么不就选在盐水呢?”
务相又笑了:“盐水虽然鱼盐肥美,但只是巴掌大一块地方。”
“我在五落钟离山山顶掷剑,别人的剑都落在中途,而我的剑却能插进对面的山崖里。”
“只要我是巴族廪君,巴族就绝不会偏安一隅。”
这一刻,奚宁在务相眼里,看到的是独属于王侯的野心。
这是她从前只在话本里看过的东西。盐水神女和廪君务相,大约就像话本说的一样,叫做“神女有心,襄王无意”。
神女想要的是一个盖世英雄,奈何英雄的眼里装着的,是天下。
·
第七日的时候,风浪果然止息,江上却起了一层薄雾。
奚宁想多留巴族一日,务相却决意要按时启程。
奚宁在岸边看着巴族人一个接一个上船,务相是最后一个。
奚宁割下一缕乌黑的发送给他。
“你曾经送给我一缕青丝,我也回赠你一缕。”
巴族廪君赠予盐水神女青丝,是“计”,是欲杀之。
奚宁送一缕青丝给务相,却是真心实意,希望这盐水神女的发丝,能护佑巴族的英雄一路平安。
务相收下这一缕青丝,坐上船,也不道别,就领着族人出发了。
巴族人不多,不过二十多船。二十多只黄色木船在雾蒙蒙的江面上行驶,隐隐约约看不真切。
务相坐的那只雕花土船却清晰可见。那是他在巴族比赛坐雕花土船时坐的,正是这只船,载着他赢得了比赛,稳固了首领的
位置。
现在这只雕花土船,也将带着巴族的英雄,驶向广阔的新族地。
朦胧的江面上,响着巴族人豪迈的歌声和蓬蓬的鼍鼓声……
·
务相坐他的雕花土船走了,奚宁才慢慢理解神女为什么会爱上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
她实在太寂寞了。
盐水都是些山精野怪,连个会说话的东西都没有。
顿顿不知在干什么,天天满地跑,跑得影也不见。
她干脆修炼起来。
梦境里都是不分五行的“神力”。之前神女化作小飞虫阻拦廪君,就是用神力施展了“化形术”。
她也用化形术变成盐水里的山精野怪,慢慢的,她感觉自己变得越来越像盐水神女的样子。
她每天还是练剑。用务相留下来的那把石剑。
刺、劈、挂、点、崩、撩、云、抹……
练剑的时候,她有时什么也不想,有时会想起务相。
务相……
她想起他舞剑的样子,不觉也跟着舞动起来,竟真的完整的舞出了那套青萍剑。
她只看他舞过七次,她以为自己没有记住的。
其实已经学会了。
奚宁就这样过了三年,久到她以为这个梦境再也不会结束了。
但她又看见了那只雕花土船。
大约实在寂寞的太久了,蓬蓬的鼍鼓声里,她竟有一种喜极而泣的错觉。
·
务相坐着他那只雕花土船行走在江面上。后面跟着二十多只船。
他带着巴族人离开五落钟离山的时候,二十多只船就载下了巴族所有人。如今回来,还是二十多只船,坐着的却只是巴族的精锐,还不足巴族五分之一的人口。
在广阔富饶的原野上,他们建了一座庄严雄伟的都城——“夷城”,现在他们是西南大族夷城巴族的子民了。
夷城巴族的战士们还是唱着来时的歌谣,蓬蓬的鼍鼓声在江面上回荡。这是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盐水的轮廓清晰可见。
船在盐泽近岸停靠,奚宁已等在岸边。
务相身上还是背着三年前那套弓箭。
他朗声道:“盐水缺粮,夷城少盐。我们盐米互市,夷城盐水,永结邦交。如何?”
“好。”
奚宁听见自己应了一声。梦境里的一切都虚化起来。
神女苦等三年不结束梦境,大约就是想见廪君这最后一面。
不过,在走之前,她还有一个问题。
“你叫什么?我不是问巴族廪君。”
务相挑眉:“姬扬。姬轩辕的姬,飞扬跋扈的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