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最后一日,天空飘起了细雨。
四人打马出城。
舒城城门口的那棵桃树虽然凋零了叶,却依旧稳稳地立在那里,彷如守城的将士。
孙采薇回头看了一眼,当年她便是在这棵树下,遇见了迁来舒城的孙权。她始终记得那日晚霞织天似火,少年人的心事却沉重得让人无法笑出来,最终她也只淡淡地说了句:“哪有这么容易。”
而今,她却要试着去改变这不容易改变的局面。
她与孙权相互看了一眼,大概在望着这棵桃树时,他们想到了同一件事,于是浅浅地笑了笑。最终他们扬起马鞭挥下,马儿立刻撒蹄向南奔去,蹄声踢踏,溅起地上堆积的凉水,映着远方那些死去人的血,滞留于空中一瞬,又重重落入蹄坑中。
此时此刻,庐江城中。
猛烈的咳自屋中传出,屋外侍人忧心忡忡却不敢推门而入,只能在门外小心翼翼地问:“太守大人,您太劳累了,歇息吧……”
屋中人正是陆康。
陆康惨白着脸,不断地咳,似乎连肺也要咳出来。
桌上的茶水已经凉透,他想去喝一口,手上却没什么力气。自从袁术派人来索粮之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深知他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带着绩儿,好好地在吴郡生活。远离朝政,远离纷争,除非,你真的认定了一人,否则永远不要以身涉险。”他这么对陆议说。
他在心中怅然叹气,袁术那傲气的性子,必然会举兵攻城,他知道结果,却还是果断拒绝。只因他是庐江太守,是天子之臣。
送走陆绩和陆议,陆康也只是希望他们二人能平安地活着。如今这世道,许多人笼络势力不断地试图挑战天子权威,这是错误的,却也无可避免,世道纷纷,英雄豪杰拥兵自重,各图发展,哪里又会有人出于公心?
他只能用尽全力去守住庐江郡所有的百姓。
只是陆康没有想到,攻城之人,竟然是孙策。
他喟然长叹,以后这天下利益相争,大概就会是这些年轻人的天下了。
当年在桃溪山之时,他亲眼见着孙策彷如战神,持剑轻易劈开了重重阻碍。烈火张天,周围不断发出噼啪炸裂的声响。他们缜密的布置,火焰、长弓、利剑、援军,一点一点地在严虎面前展露……
严虎长期盘踞的桃溪山,各地县府都常年没有办法的桃溪山,就这么被他们清剿得一干二净。
陆康又不由想到那个因受伤而昏睡的少年。他还记得那个生得极美的女子与他走得极近,他是孙策的弟弟吧?太过冷静了,冷静到……与他兄长也差不到哪儿去,日后也定然大有作为。
他看人向来极准。
陆康撑着开裂的木桌晃了晃头,只觉脑子里一时迷乱非常,他东想西想,想到自己的儿子,想到如同亲子的陆议,想到袁绍和袁术两兄弟,想到天子委以重托的神情,想到死在董卓手下的周家,又想到如同战神的孙策,想到以一人撑起周家的周瑜,再又想到孙权。
孙权还很年轻,他却已经感受到了一缕将握权势的锋芒。
陆绩陆议和他们的关系很好。虽然他经常斥责不准许他们与其来往,可他的两个孩子却还是经常偷溜出去,最后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当初是孙策他们,只身前往桃溪山救了他们。
这会儿他就没由来地感到担心。他怕他死了,死在城中,陆绩和陆议或许就会去找孙策报仇。可他却不能后退,他身后万千的百姓,绝对不能让他后退。
往些年的时候,他初见孙策第一面,心中就隐隐感到不安,如今他明白了,那缕不安,便是来自于此时此刻的攻城之战。
最后,他又不由想到了孙采薇。
美丽的事物,常常伴着危险。
不知是谁在他耳边说过这句话。
如今,他却动摇了。
陆康慢慢挺直了背脊,他深知他还不能倒下,那些连夜翻墙赶回来的将士,都在等着他。
他披了甲胄,戴上头盔,稳了稳步伐,一步步走向屋外,向着城楼而去。
城楼之上,乱矢遍地,血溅城墙,许多伴他多年的将士皆一一死去了。陆康只觉得无奈,不同阵营,只能敌对,而他与孙策这一战,也只会是必然。
他闭了闭眼,冬风猎猎地响在城楼,卷动着幡旗和空中飘着的血气,雨丝一点一点地打在脸上,莫名使人绝望。
陆康看向远处密集的敌军,孙策就在其中。他才一领军,当即便展露出了他惊人的作战天赋,逼得陆康节节败退,只能退守城中。
这时,侍人急匆匆奔来,喘着气望着陆康,又转头指了指城中,他着急地说:“大人,有人求见!”
陆康一愣。
“来人只说了一句兴罗赌坊。”
他沉吟了片刻,心里已是明白来人是谁。陆康挥手屏退随从,将来人延至厅中。
只有四人。
此前陆康曾隐约听说有人在舒城招募私兵,他想了想,舒城中还能有谁能这么容易募到兵,大概只有望族周家。
知道是周瑜后,念及当初的相救之恩,他也就懒得去管。可今日,他们却独自前来,一个个戴着斗笠,似乎并不想露出真容。
“你们前来,所为何事?”陆康问。
“救你。”出声的是个女子,有些耳熟,陆康瞥了一眼,却因笠纱的遮挡未能看清她的模样。
“救我?”陆康反问。
“不仅救你,还要救庐江郡所有人。”女子继续说道。
陆康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一个女子,竟说着这样大言不惭的话。连他也不能保证庐江郡所有百姓的生死,她一个女子,怎么敢说得这么坚定的?
“孙策不日就会攻破城池,陆太守想必已经快坚守不住了吧?届时一旦城破,城中百姓该何去何从?”
陆康微沉了脸,孙策攻势凶猛,他身体状况又急转直下,确已是强弩之末。那女子这么说也确实如此,加上她身旁还有三人,陆康大致认出是孙权和周瑜,但还有一人他便不得而知了。
他突然便悚然一惊,既然周瑜和孙权在这儿,那么眼前这女子,或许便是……
步练师?那个他时常感叹的女子。
陆康语气稍缓和下来,“自当是为了百姓,坚守到底。”
孙采薇隔着纱看着面色苍白的陆康,微叹了口气,“但陆太守这么与孙策僵持下去,也只会得不偿失。况且,孙策终会破城而入。”
“何以见得?”陆康又问。
孙采薇道:“孙策围城已近半年,他又为袁术手下,若不能完成袁术所下命令,他绝不会撤军,毕竟陆太守或许有过耳闻,破虏将军孙坚的旧部还在袁术手中。”
顿了顿,孙采薇继续道:“孙策此举,亦是出于无奈,他无论如何也必须破城。我知陆太守是担忧于城中百姓的生死,只因大部分破城者皆会命手下大肆烧杀抢掠,但陆太守是否忘了,舒城亦属于庐江郡。”
陆康惨淡地笑,“这是打感情牌?”
孙采薇望了身后几人一眼,笑道:“大概是一出感情牌。”
冬日冷寂,风呼啦地吹,不远处驻扎的营帐四周生了火,烟气浮于上空,很快又随风消弭无踪。
孙采薇朝被冷风吹得僵硬的手呼着气,人一站在高处,那风便无情地刮走体温,早知这样,便不上来了。
忽然一块暖手炉递到了孙采薇眼前。孙采薇愣了一息,隔着笠纱抬眸去看。
其实她甚至不用去看也知道是谁。
孙采薇接过,支吾了一声,“谢了。”
随即她又听见孙权轻笑了一声,凑到孙采薇耳边轻声道:“练师怎么突然这么客气,我倒是不习惯了。”
“……”孙采薇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忽视着耳边的热气以及周围人的目光,“你心怎么也这么黑?”
平日不见得孙权这样,这会儿在这么多人面前,却来这一出。果然,跟着孙策周瑜学的,都是些黑心碳。
孙权无辜地看着孙采薇。
算了,看在这手炉的份上,不和他计较。
孙采薇又将目光转向一旁。城墙上已经沾了许多的血,周瑜的白衣就这么随风搅动着,时不时地沾上几缕血迹。
孙权的灵宝弓在周瑜手上,但箭却是周瑜自己的箭。他的箭极为有辨识度,箭尖削得十分锋利,轻轻一划便能见血,加之箭尾上绑着的赤羽,但凡是熟悉其箭的人,都能认出来。
他搭箭拉弓,眉目间淡淡的,似乎这一箭并非是去取人性命。
冬风正盛,他们并排战立于城楼之上,感受着烈风卷起他们斗笠前的纱,衣袂翩翩间恍若离了尘世。
周瑜松手放了箭。箭矢裹着风声向孙策驻地而去。
这一刻,陆康似有所感,转头望去。
冬风正好掀起孙采薇面前的纱,刹那露出那张异常惊艳的脸,和那双淡然哀伤的眼睛。
不过一瞬,风便止了,笠纱再次落下。
而那支箭,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