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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圣者(1 / 1)

这个故事灰暗凝重,与血相生。

九几年那会儿,纪薇是镇上为数不多的大学生,本可大有作为,却为了照料生病的父母,留在镇上当了个小学老师。

事业安定,便要考虑婚姻。当时的黄安仁是厂里的车间主任,在镇上也算是有头有脸,有些不俗的见识。

经媒人介绍,二人便结为夫妻,婚后过了段热闹日子。可没多久,镇上厂子效益不好,很多工人下岗,其中包括黄安仁。

失去工作后的黄安仁性情大变,粘上了酗酒的毛病。纪薇劝了多次,每次他都说改改改,下次该怎么喝怎么喝。

后来,纪薇怀孕了,黄安仁乐得不可开交,他将纪薇抱起来转圈:“咱生个儿子,让王齐那狗杂种瞧瞧我的厉害,哈哈,他娘们儿给他生了三女的,肚子不争气。”

王齐是厂里现任车间主任,黄安仁最恨的人,一直觉得是他抢了自己的位置。

黄安仁眼冒绿光,摸着纪薇的肚子咬牙切齿:“一定给我生个儿子。”

纪薇当时听了,心就咯噔一下。

几个月后,纪连芙降生了。

纪薇尚在昏迷,医生把纪连芙递到黄安仁怀里后,他一眨不眨看着襁褓里的女婴,脸色古怪。

接着,手一松,纪连芙直直掉到了地上,医生大惊失色。

是纪连芙命硬。

她出生的那年,纪薇的父母病重去世,妹妹纪棠考入京华航天大学,离开了闽安镇。

纪薇拥有的,越来越少了。

从纪连芙有记忆起,闽安镇意味着门口菜市场清晨的叫嚷,楼下水果摊夏日烂果腐败的甜腻,以及家里永无终止的拜神香灰气味。

这里信神。

逢年过节的游神大会,家家户户的神龛,用尽一切方法通往心中的圣地。

楼下水果摊阿姨求客户,她的父亲求财,她的母亲求子。

纪连芙也有所求。

她早上上学前,晚上回来后,曾千千万万遍路过小学旁的佛堂,祈祷着同一件事。

让她死。

要么让黄安仁死。

总要死一个,这种日子才算到头了。

纪连芙害怕黄安仁喝酒,他喝多了脸涨眼红,稍不顺心就拿皮带抽她。五岁那年,他夜晚开货车回来,因为看见母女都在睡觉,没人出来迎接他。凌晨时分,他拿衣服勒住纪薇的脖子,从卧室床上一路把她拖到客厅,等纪薇眼珠都快凸出来时,他松开衣服,扯着她的头皮往墙上撞,一下,两下,三下……

纪薇疼得尖声大哭。

纪连芙穿着睡衣从卧室出来,就看到这一幕。

纪薇满脸血叫着:“蓉蓉!回去!”

但是太晚了,黄安仁恶鬼一样把纪连芙拎起来摔到地面:“妈的,你们一个两个都看不起我,我叫你们看不起我!”

黄安仁抽出皮带,朝纪连芙身上抽,孩子稚嫩的皮肤上,“啪”出现一道猩红的印子,女孩凄厉的叫声惊天动地,纪薇蜷缩过去,努力把纪连芙护进怀里。夜还那么长,长得可怕。

但黄安仁清醒的时候,又跪在她们母女面前认错,说自己真是个人渣,自己太害怕失去她们了。

他哭泣忏悔的模样,好似被虐待的是他自己。

纪连芙从那天起,就特别害怕男人。

她觉得他们特别像绘本上那种,长着人脸的怪物。

电视上教孩子们遇到危险要报警,纪连芙报警了。

警察来到她家里检查了一番,把三个人带到警局,不咸不淡调解了两句:“嗐,一家人哪有隔夜仇,说开了就好了”,不到中午,就全放回家了。

伤痕在身上纵横交错,怎么说开怎么好。

纪连芙想不通,人打人要坐牢,丈夫打妻子,父亲打女儿为什么无罪了。

妻子与女儿不是人吗?

当天下午,纪连芙挨了记忆中最严重的一顿打,额头被凳子腿砸出血窟窿,汩汩流血,满眼血红,纪薇急疯了,冲进厨房拎起一把菜刀砍向黄安仁的大腿。

纪连芙受伤发高烧到40度,额头缝了十六针,是被医生从鬼门关救回来的。

她三日后苏醒,睁眼便看见黄安仁抱着她痛哭,嘴上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闺女,爸爸改,爸爸以后一定改,戒酒,再也不喝了,你原谅爸爸好不好,原谅爸爸。”

纪连芙双目茫然:“妈妈?”

黄安仁两手抹泪,喜上眉梢:“妈妈怀孕了,你要有个弟弟了。”

哦。

她当时心里就是这个反应:哦。

如果有个男孩,黄安仁会不会对她们母女好一点,这是妈妈求子的原因,是一个弱者能想到的办法。

纪薇怀孕期间,黄安仁露出平生未有过的耐心。他好的时候,像是要为你摘天上的星星。

纪连芙假期作业需要买练习册,可惜老师指定的书店脱销了,黄安仁听说后,骑着自行车跑遍全蓉城的书店帮她买。回来的时候,还不忘给胃口不好的纪薇带新式点心。

纪连芙无法把他和抽皮带打人的形象联系在一起,人怎么能割裂到这种程度。她觉得害怕。

但人心真是奇怪的东西,受别人一点点好,就容易心存幻想。因为这段时间黄安仁的种种表现,纪连芙心里的幻想越来越大。

她想,万一呢,万一他好了呢?谁不想有个爱自己的好爸爸。

谁天生就该缺爸爸?

“怎么那么懦弱,像狗一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她扪心自问,自我唾弃。

没有经受过家庭暴力的人很难理解这种感受。它与普通暴力的区别就在于这点幻想。

血缘为纽,爱恨相生,幻想让受虐者一次次为施虐者开脱,永远麻木。

纪薇怀孕八个月的时候,肚子已经很大了,黄安仁带着她去镇上饭馆吃饭,遇上了王齐,他刚升为副厂长,正兴高采烈地请人吃饭。

黄安仁脸色可怖,拽着纪薇踹门而出。

纪薇捧着肚子,被薅得一瘸一拐,不敢睁眼瞧他。

回到家中,见黄安仁又开始咕噜噜灌酒,纪薇试探道:“别喝了,伤身体,人家怎么和咱无关,咱们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可以了。”

黄安仁猛地掐住她的脖子:“你敢为他说话,你是谁的老婆!你肚子里的难道是他的种?去死,去死。”

他面目狰狞,神经病地朝纪薇的脸“啪啪”左右各扇了一个耳光,女人的脸立马肿胀,反抗踢踹间,她余光瞥见自己腿间留了一地的血。

纪连芙放学,远远看见救护车停在自己家门口,黄安仁像电线杆一样杵在旁边。

她跟着去了医院,眼睁睁看着纪薇被推进抢救,如梦初醒般猜到来龙去脉。

医院白灯,纪连芙忽然眩晕,感到恶心,蹲在急救室门口哇哇呕吐。

黄安仁坐立难安,喃喃自语:“儿子,儿子没了,儿子没了怎么办。”

想到纪薇可能会死,纪连芙的心破了口子,呼呼漏风。

瞧着他的嘴脸,她目眦欲裂,觉得自己这几个月来的幻想无比可笑。

禽兽再像人,也是禽兽。迎合无用,讨好无用,让他死才是最有用的。

死的不该是纪薇,更不该是她自己,该死的是黄安仁这个畜生。

许是她的愿望灵验,纪薇没死,可惜孩子流产了,纪薇元气大伤,只得住院。

期间,纪连芙写了一封自述书,投到县里的妇联,期望她们能管管这件事。妇联给出的回话:可以帮她们联系当地公安局调节,或联系律师打离婚官司,但律师费只能她们自己出。

妇联每年接到家暴的求助信太多了,有心无力管不过来。

纪连芙拿着回信找纪薇,纪薇虚弱摇头。

她问:“为什么不离婚?”

纪薇流产,苍白着嘴唇:“离婚了去哪里,你正是上学的年纪,不能荒废学业。”

小地方人际关系网紧密交织,观念封建。在他们看来,女人离婚比被老公打两顿更严重,街坊邻居的唾沫星子能喷死她。

长时间狭窄的生活空间消磨了纪薇的血性,使她完全变成了家庭妇女的样子。

纪薇离不开这个地方了,但纪连芙可以。

只需要等待时机。

08年“领航者”夏令营公告,排名前50%可以获得国外大学推荐信,或京华学籍,或者一百万。

一百万啊,只要有这笔钱,她和妈妈都可以离开闽安镇了。

送她去夏令营前夕,纪薇拉着她去白云寺拜佛。

纪薇跪在神像前,虔诚磕头。

纪连芙看不下去,去后殿乱逛,和尚让她出香火钱,她攻击性太强了,张口刺他:“灵不灵就让人出香火钱。”

小和尚笑眯眯:“心诚则灵。”

如果真的有神,为什么对她和妈妈的灾难视而不见。纪连芙狠狠嘲弄:“如果真的有神,就让祂派最疼爱的孩子来救我。”

说着,她满不在意地朝功德箱塞了钱,不厌烦想走。

小和尚依旧笑眯眯:“小施主留步,这边筐子里有些开了光的小物件,施主可选一个中意的拿走。”

纪连芙凑上去看,不大的筐子里有钥匙扣,红绳,女生发卡之类的,发卡亮粉亮橙,要多廉价有多廉价。她挑走一个粉白小蝴蝶发卡,暗嘲好生意好手段。

参加夏令营的第一天,她就把这个发卡弄丢了,想想和尚果然在骗她,什么开光,半点不灵。

夏令营结束回家,纪连芙捧着明细成绩单,只要有这个,她可以在高中毕业前向夏令营申请兑换奖励。

没料到黄安仁也在家,大声斥责纪连芙擅自参加夏令营,夺走了她辛苦赢来的成绩单,藏了起来。当夜,被黄安仁拿拖鞋抽在脊背上五道血印,将纪薇大腿,胳膊,打成青一片紫一片。

纪连芙心在狂怒,脑袋却能冷静地想,该怎么杀了黄安仁。

她需要制定一份,周密而漫长的计划。

纪连芙得谋划,得忍,得锻炼身体变得强大。

时间来到08的除夕年夜饭,黄安仁醉酒施暴。纪连芙骨子里还是暴脾气,没忍住朝他脑袋开了一瓢。

过后她后悔,因为发现杀了黄安仁太便宜他了,施害者就该作为施害者遭人唾骂,怎么能作为被害者死去永远掩埋真相。

但她没料到命运的种种指引,会把章云野带到家里。

2010年五一。

是夜,隔壁打骂声此起彼伏,纪薇在哭泣,纪连芙枕巾上浸满一夜的泪。

天亮了,这就是她的故事。

她想起章云野说过:“纪连芙,忍不住,就不忍了呗。”

对,就今天,她不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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