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的田城，沙与风浑然一体，干燥与冷意相融，蛮横地掴在人脸上。
去市中心的路上，纪连芙听本地司机师傅说，现在已经比以前好很多了。
政企合作的防沙造林项目。
林业局领头，当地知名企业出资，如今已进行到二期。
负责项目的郑处长热情接待了她们。
纪连芙跟着负责人去看了防护林。
他们站在高处。
郑处长顶着被风吹飞的头发，手比划着圈出一大片：“这儿，那儿，以前都是荒地。”
纪连芙扭头望去，高高矮矮的黄土拨出片片金翠，风沙四起，落日没入地平线，衬地远处奇诡无比。这时，每一株沙柳像是长城的一块砖，排成了不可逾越的堡垒。
她站在这边，有种近乎奇迹的安心。
田城采访的最后一天。
纪连芙把结果给郝主任汇报过后，收了收尾，决定买第二天的票返回了。
偏偏项目最大出资企业老板王钦临时相邀，请她们吃饭。
王钦凭着这次项目，刚刚获得了“田城杰出企业家”荣誉称号。
纪连芙懂，他是想获得些正面宣传。
她倒觉得正常，别人出了钱，总要赚点美名。
晚上，她洗完澡，随手翻侯青环刚送来的，王钦的材料。
手机铃准时响起，脸上不觉露出笑容接听。
“明天几点的飞机，我接你。”
章云野依旧没通过她的好友申请，偏每日固定打电话。
纪连芙心情复杂：“明天不回，临时有事，后天吧。”
“什么事？”
纪连芙边合上资料，拿起旁边的毛巾擦头发：“对人的进一步了解。”
章云野忽而笑了：“听起来采访挺顺利的，挺开心？”
“对，如果当时你让我亲到了，我现在更开心。”
对面因她急转的话题沉默，只传来呼吸声，半响，才嘟囔挤出来一句话：“你现在怎么这么……直接。”
纪连芙心里乐，假装没听清：“什么什么？你说现在直接就可以？”
章云野：“不是！”
“对，当然不是，我们现在离这么远，等回去呗。”
章云野：“我的意思是我没答应。”
“不好意思，风太大，听不清，你说没问题吧，后天见，我很期待。”
纪连芙狡猾挂断章云野未出口的反抗声。
任凭他再怎么打过来也不接了。
把答复留在了自说自话的“可以”二字上。
第二日的安排挺紧凑。
王钦邀请她们参观企业，金属公司的老板，西装领带，腕表，身高虽不高，但不胖，走起路来步子不沉。
侯青环看了纪连芙一眼，悄悄吐了吐舌头，不像她想象中五大三粗。
上午参观了工厂，还旁听了几个会，王钦一丝不苟，痛批员工，几个三四十多的男人，被骂得抬不起头。挺有激情一人。
采访的时候。
纪连芙问：“您为什么会想到要参与防护林项目呢？”
王钦：“其实出于一个非常朴素的心愿，让这里变得更好一点，我是田城本地人，以前出门就吃一嘴沙，路啊，房子之类灰突突的，我开公司赚钱，就是为了家里生活好一点，钱赚到一定份儿上，看得比以前宽，就想让目之所及都朝好的方向走。”
纪连芙：“得好到什么程度才叫好？”
“现在有防护林，风变小了，水也清了。等到三期工程再开展，田城防护林就能和临省接上了，它的作用会大大加强的。”
纪连芙：“家里人是对您的参与怎么看？”
提到这里，王钦顿了一下，转了转手指上的对戒，笑得温和：“妻子是个温和的人，我做什么都支持我。”
和上午训人的老板宛若两人。
等到吃饭的时候，王钦又是侃侃而谈，对每道菜典故，技法熟稔于心。
其实纪连芙拥有变得世俗与现实的天赋，让她能在人与人的交际中，以一种体面的程序运行。
一顿饭下来，倒也愉悦。
从酒店出来的时候，王钦说要让司机送她们三个回宾馆。
纪连芙推脱，站在酒店外等着计程车，王钦便有礼有节地陪他们等，与侯青环在寒暄。
王钦问她为什么要从事新闻行业。
侯青环说：“为了一个人。”
王钦评价：“很浪漫又年轻的做法。”
纪连芙想起来郝磊也问过她同样的问题。
郝磊问：“你的专业是播音主持，为什么选择从事我们新闻行业。”
如今的脑子里想的是栏目，是不出错，是奖金，想必不是她最初的真意。
她当时怎么回答的来着？记不清了。
纪连芙眯眼思考，不远处便道，有位黄衣女士背着包摇摇晃晃朝她们过来。
离她不足几步远，女人耷拉着头，长发从背后散到脸两侧，颓废而遮掩。
纪连芙：“请问女士，你需要什么帮助吗？”
那一瞬间，黄衣女人抬起头来，露出温和又憔悴的脸。
纪连芙看到了她的眼睛，如遭雷劈，半步不能动。
女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小芬！你怎么来了。”背后王钦叫着打断。
王钦笑着上前握住黄衣女子的手：“你身体不好，想来接我也不用走路来啊，怎么不让人送你。”语态很是亲昵。
千锤百炼的格斗技巧，分明让她感到一束寒意。
黄衣女子没动，身体朝着王钦，眼神却一瞬不瞬地盯着纪连芙。
起皮的嘴唇动了动，又担忧地看了眼王钦，最终什么都没说。
纪连芙看在眼里：“王总，请问这位是？”
王钦：“哦，瞧我，忘了介绍了，这位是我的爱人，张丽芬。”
纪连芙伸手：“丽芬姐，您好，我是。”
“纪连芙。”张丽芬抢话，见被王钦盯着，旋即怯生生解释，“我看过你的栏目。”
纪连芙微笑：“原来我已经这么有名了。”
王钦哈哈笑两声：“纪主持人不用谦虚。”
纪连芙：“让王总请吃饭挺不好意思的，不如我们请您喝杯茶吧，对面就是茶馆，正好您爱人也在，青环，你的意思呢？”
侯青环站在后面，笑嘻嘻帮话：“请王总务必给个面子。”
“一顿饭而已，不足挂齿，我爱人她身体不好，不能在外面吹风，原谅我们失陪了。”王钦捏了捏张丽芬的手，她把头低了下去。
纪连芙：“这样啊，那我也不强求了，改天如果王总去蓉城，可得让我表一下心意。”
“一定一定。”王钦拉着张丽芬往车里去。
拉扯间露出的手臂上几块青青紫紫。
纪连芙瞳孔猛缩，目视车子离开视线。
孙帆凑过来：“连芙，你说这王总跟他的媳妇儿怎么怪怪的。”
纪连芙盯着远处：“青环，你挂牢了吗？”
侯青环古灵精怪转着手上的开关：“当然，芙姐你那么明显的暗示。”
孙帆一头雾水：“挂什么，什么暗示。”
挂的是微型摄像头，缝在包挂玩偶里的，侯青环趁刚才王钦说话的功夫，挂到了张丽芬的包上。
侯青环把嘴里的泡泡糖吹破：“芙姐，你为什么觉得王钦有问题啊？”
孙帆：“王钦，是说的刚才那个王钦吗？他有什么问题，不是挺负责一企业家吗。你们俩说明白点啊。”
纪连芙神色凝重：“是眼神。”
对视的瞬间。
张丽芬忍耐而枯萎的眼神。
那里面，有与她相似的绝望。
纪连芙终于记起来，她为什么要从事新闻行业了。
最初最初的初衷。
是因为那个人。
是为了不再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