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是什么好东西。
爱和热爱一样残酷,一样兵不血刃。
章云野人生最痛苦的日子,是由这两者亲手折磨出来的。
这种痛苦的起源,有时候恰恰是幸福。
逢年过节,亲戚们聚到一起,家中长辈们凑着说话,偶尔会让孩子们表演节目。
这种风俗跨越地域,从南到北,哪个小孩儿没被逼着在亲戚面前露才艺。
更别说,像章家这样艺术世家了。
你是知名导演,我是昆曲大师,叔叔是知名作词人,姑母琵琶演奏家……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能把小聚会凑出台晚会。
周思语不肯甘拜下风,琢磨着让儿子学点才艺。
三岁看老,章云野两岁之前,太野了,不会走就想跑。
精力过剩,昼夜颠倒,对看顾他的保姆是巨大折磨。
周思语原计划把他送去搞体育的。
休假的某天,她难得闲下来,拎着孩子散步,低头系鞋带的功夫,孩子跑出四百米,“啪挞”跌在水泥地上,膝盖血肉模糊,咧嘴要哭。
公园里有退休大爷正拉小提琴。
曲子奏响后,小章云野不哭了,露出嘴里没长齐的牙,拍手咯咯大笑。
周思语觉得有点意思。
送他去学小提琴。
路都没走稳的小身躯,肩上多了一把琴。
四岁那年,他开始在家庭聚会表演中压轴。
从章云野记事起,从来没离开过小提琴。
天下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能找到热爱,并很幸运地,在其上具备空前绝后的天赋。
章云野作为幸运的少数人。
他很幸福。
高中,他已经把能拿的大奖全都拿了一遍,和世界顶级大师合作演出,开过独奏会,创作的鸣奏曲出专辑,被公认为古典乐界百年难遇之天才。
最关键的是,纪连芙在他身边。
章云野一度觉得,幸福到天都要嫉妒。
最好的年龄,少年意气,世界都为他开路。
可惜,世事总无常。
章云野清楚地记得那天,他从医院醒来,父母围着他哭泣,说他逃过一劫。
他问:“我的手怎么样?”
周思语和章雄林支支吾吾,不肯正面回答他。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仿佛刻在肺里,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穿的都是白衣,和病房的天花板一样白。
一样寡淡地叫人发疯。
盯着看久了,眼眩晕。
不看的时候,说不定会飘出白色幽灵,在他背后游荡。
章云野呆了三个月,出院后遇到很多人。
朋友、亲戚、伙伴、老师。
看向他的眼神都欲言又止。
他问纪连芙:“你看我,和以前一样吗?”
纪连芙握紧他的手:“一样的。”
不,不一样。
他被小提琴抛弃了。
所有人都在说:看开点,你还这么年轻,绘画天赋也这么高,能走的路有很多,不要把自己封死,别想小提琴了。
章云野不在乎这些人的看法。
吃午饭的时候,他把这些人的话,当笑话给父母讲。
但周思语和章雄林都没有笑,面露难色说:“原原,我正想跟你说这个事。”
她从身后拿出来一页烫金的纸,递到桌面:“格斯里美术学院的通知书来了,你去这里吧。”
是他之前随意填的申请。
餐盘里蜜瓜烤肉咬了一半,嘴里清甜的肉香还充盈在嘴里。
剧烈的恶心感泛上来,想吐。
在父母关切的目光中,他逃了出来。
看过许多影视片,里面常常出现负面父母形象,譬如歇斯底里、控制欲强、沟通能力差……
章云野没遇到过,周思语和章雄林向来开明。
不敢相信,有一天,他们两个会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茫然走在路上,被迎面找来的纪连芙抱住。
像水里最后一根稻草。
章云野埋在她颈窝,用这种办法找回一点勇气:“蓉蓉,我攒了一点钱,等你考上大学,去一个你喜欢的城市,我们离开这里吧,好不好?”
油画很好,但小提琴是最好的,天下第一好。
从没想过小提琴以外的事业。
从没想过纪连芙以外的人。
谁都不能逼他。
高中毕业,去一个谁也管不了的城市,小提琴拉的好不好,他都认了,一辈子不出名也没关系。
只要让他能继续拿着小提琴。
纪连芙得和他一起。
章云野向她祈求。
纪连芙抱着他说:“好,我会认真考虑的。”
午后太阳温暖,照的章云野背暖洋洋,心里也冒出点热气。
纪连芙个子高挑,贴在他心口乖得不像话。
纪连芙下唇有颗红痣,每每蛊惑他,催生想含住的冲动。
章云野想吻她,很想很想。
手拨开少女额间碎发,湿漉漉的英气眼睛很亮,目不转睛看着他。
不煽情,只是美丽。
像闪闪发光的宝物。
他不舍得这样轻率。
再一次,忍住了冲动。
高三过得很快,冬季的步伐渐渐逼近。
京华下了场罕见的大雪。
道路阻塞,压塌了很多房屋。
红森高中为了学生们的安全,放假三天。
住校生呆在学校不出门,走读生回家也不肯出门。
章云野练习的琴房离学校很近,风雨无阻。
纪连芙的自习室也离学校很近,雷打不动。
章云野不愿意催她,但他实在不是个耐心的人,何况也等了很久。
时间是活跃剂,每度半秒,都激发心底的不安。
他真的很需要纪连芙的答复。
恰巧,纪连芙给他发微信:【去Punch Punch奶茶店见面,给你答复。】
Punch Punch奶茶店在红森高中附近,他们常去的。
章云野提前去店里点了奶茶,纪连芙不喜欢甜,他要了三分糖。
纪连芙推开奶茶店的门,眼眶泛红,走路差点绊倒自己。
章云野忙上前去扶她。
纪连芙自己站稳了,扶着门把手没有看他。
章云野背上琴盒,跟着她走出去。
纪连芙很沉默,他不明白,静静地等。
走到学校门口的便道上,雪被工人扫在路边,亮晶晶的白色,极致的白色,莫名让他联想起医院的白墙。
某种不详的预感,他不想听了。
他想说今天天太晚了,又冷,先回家吧。
纪连芙却开口:“我是不会和你在一起的。”
章云野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但她说她和许润川在一起了。
许润川啊。
无论和谁比,章云野都不觉得自己输,哪怕那个人是许润川。
可她说:“你以为你还是以前的章云野吗?”
纪连芙紧咬自己的下唇,咬出血丝,那颗红痣像伤口。
多稀奇啊,她拿话把他的心戳成筛子,自己先难受起来了。
章云野亲她。
毫无理智地亲她。
纪连芙给了他一巴掌。
风往耳边刮,雪往脸上飞。
脸上红彤彤的巴掌印。
麻木到根本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疼。
章云野忘了自己的气度和涵养。
他扳着纪连芙的手,将她手腕扼住,发了疯地亲她,被她咬了一嘴血。
章云野威胁:“你不是会巴西柔术吗?折断我的手啊!”
纪连芙怎么可能对他动手。
厮杀一样的亲吻,他的初吻。
回忆起来,嘴角还能隐隐作痛,散不去的血腥味。
刻骨铭心的疼。
再热烈的吻,总有结束的时候。
大雪一直下,纪连芙头也没回。
他被抛弃了。
继小提琴后,再次地……
几乎折损了半条命。
不爱他的,他也不爱。
小提琴和纪连芙,被他遗留在大雪天里。
第二天,章云野搭上了去格斯里的航班。
格斯里美术学院的时光,是他最不想回忆的。
院门外的格斯里碧河依旧碧蓝,河水映出影子。傍晚夕阳会照在河面,灰白的河流上闪片片橘红的光。
但他再也找不到这些东西美丽的地方了。
Hans,格斯里美术学院的老教授,夏令营时,担任美术报告的评委。
是章云野的导师。
对他的作品连连叹气(外文):“Savi, 你的画甚至不如初中那副有灵气。”
有天赋的人,也不是靠坐着就能变优秀的。
努力不可或缺。
他不能闲着,一旦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
各式各样的课和作画挤满了章云野的脑子,让他没精力去想任何事。
但是,勤奋至此,他在第一学期绘画得了倒数。
画是作画者情绪的表达。
Hans是个老教授,眼毒:“你没有把心放在画上。发生了什么,愿意跟我说说吗?”
章云野惦着怀里的新画,平静扫过作品展览墙上那幅画——“时间长河的倒影”。
少女与白玫瑰。
纪连芙。
那时,他是什么心情来着。
世界的变化日新月异,但生活在继续,人还在热爱,艺术就永远有土壤,向未来生长。
他移开目光:“没什么,教授,长大后心态也随之变了吧。”
离开京华的那一天,父母去机场送他,有担忧,但更多的是对他开启新生活的欣慰。
纪连芙没来,不过也对,他谁也没告诉。
其实在这次拒绝之前,纪连芙也拒绝了他很多次,那些时候,她的眼神他读不懂,只有这一次,他读懂了她的决绝。
如同断掉的琴弦。
爱和热爱一样残酷,一样兵不血刃。它带来短暂的快乐和无休止的痛苦。
Hans请他喝酒。
帝王蝶葡萄酒,度数不高,很温和。
章云野滴酒不沾,陪着导师在酒吧呆到黎明。
老头一把年纪,喝到畅快处,脸熏红,拍拍身边学生的肩膀。
Hans手里握着酒瓶,盯了会儿瓶身上的帝王蝶,从怀里抽出根烟,抽了两口。
烟雾中,俊美的年轻人沉默寡言。
自己的学生学画前,是有名的小提琴家,Hans猜也能猜对几分。
“其实,人和蝴蝶很像,一生都在作茧又破茧。不认真倾听自己内心,是会自缚缠死的,人最骗不了自己。”
“而且,人比蝴蝶要幸运,蝴蝶只能靠自己,但人可以遇到很多人,说不定其中的谁,就能拉你一把。”
“等到你的心和拉你的手,都明了的那天,要迈出那一步啊。”
“Savi, 让我看看,你能走到哪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