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快过去了。”院子里桑葚树落叶萧萧下，“杜老头，又要过去一个年头。”
杜仲坐在桌前，悠闲地拨弄竹筐里的草药，“赫家争得个你死我活，还不是给他人做了嫁衣。边陲这一带以往并未频繁出现北邕兵的身影，可如今邻近的赵家村、黄土坳村、李家村不约而同地受到北邕的侵扰。”
他忽地面容整肃，停下手中动作，“依老夫所见，不单单因这季节，还怕是与北邕如今掌权的呼延一家有关。”
北邕以游牧为生，每当夏季水草丰美时定点而居，而一到秋冬相接之际，便有南下越过大独山掠夺沿途村庄的习性。
自她阿爹镇守西北边陲以来，北邕军队节节败退，再未进犯，一到冬季便只与大独山周遭村庄的村民物易物。
半年前，赫瓦尔为沙里部呼延家的呼延灼所杀，整个北邕易主。
“赫家本来还有个稍稍靠谱的赫道韫，可惜是个短命鬼，赫瓦尔又是个酒肉饭桶，要不怎么能让呼延家的人得手？”杜仲连叹数声，“若说赫家所在的欧伯部像个人样，这沙里部可就如嗜血猛兽一般，多的是奉行烧光、抢光、杀光的野蛮牲口。”
成宛秀眉紧蹙，“青阳那边没派人来？”
青阳关为肃州下毗邻大独山的关隘，据大独山只有十几公里。
杜仲长叹：“老夫行医时探听过，消息送是送到，只不过青阳那块像是在刻意拖时间，官兵的影子半个都没见着。丫头，今时不同往日，你阿爹在时，这大独山周围皆有守军轮值，哪能让北邕兵明目张胆过来？呼延灼又不是个斯文的主，年轻气盛，指不定哪天挑起纷争。”
院子里，小姑娘头上的羊角辫一颤一颤地左右摇摆，围着那棵参天的桑葚树跑圈圈，嘴里还天真地哈哈笑。
“哥哥，哥哥，来追我呀~”
成宛收回视线，“要么青阳派人来，要么大独山周遭村庄的所有百姓得退守到青阳。”
“行，明日老夫亲自去青阳再知会一声。”
“杜老头，你明日带着橙子和叶子一齐去青阳，我怕这几日生变。”
她们所居的牛家村正好在大独山脚下，上山路最为便捷，故而在大独山沿线的村庄中相较富庶。
杜仲脸色变得惆怅，担忧起来，“怎么，你不与我们一同去青阳？丫头，你......”
江晚岑斩钉截铁道，“我得去邻村探听实情，找找赤烈军旧部。”
杜仲目光怜惜中带丝不忍，“丫头，你好不容易过上安生日子，这样抛头露面...怕是不妥。”
她明白杜仲的忧心来于何处，虽说未刻意打听，可如今四年过去，那人应当也有了称心如意的皇后人选。
民间传闻向来称功颂德，谁还能真离不开谁，况且像他那般功利至上的人。
他骗她那么多次，她只这一次，于二人何尝不失为一件善事。
“青阳一旦出兵，半日便能到此。若青阳真存了见死不救的念头，我也好让各村庄做好撤退的准备。大独山沿线七八个村庄，那么多百姓，我不可能置身事外。”她凝神片刻，又道：“在这么多条人命面前，我不能再因私人恩怨一退再退。”
杜仲起身，走到角落处的一个大木箱中拿出一个小包袱扔过来，“这些药你拿着，对付些小喽啰绰绰有余。”
他又从灶台旁堆垒的柴堆中翻出两个小箱笼，将些药装进箱笼中。
“还真给他俩这小箱笼里装了不少宝贝呢！”她笑道。
去年，她带着两个娃娃晨起在村西头散步，小叶子偶然看见一位背着箱笼出门去肃州赶考的书生，对别人家背上的箱笼稀罕得不行，一到家就缠着说也要一个。
于是，她与杜仲找来坚韧的竹子做支架，柳条来编筐，布做内衬，用油纸糊好箱子四周，顺带做出一个遮阳遮雨的伞架。
两娃娃一人一个小箱笼，小叶子自此以后，将一些所谓秘密宝贝全部装进箱笼里，不许任何人偷看。
杜仲无奈地摇头，又往小叶子的小箱笼多加了各种药瓶，“大橙子老夫倒是放心，沉稳着呢。可叶子啊，小娃娃蹦蹦跳跳像个猴儿似的，鬼精鬼精的，可到底还只是个娃娃，哪天老夫若是没看住，还不知会不会被陌生人捉去。”
“你不是说叶子用药天赋比橙子高，选她作为你的继承人最合适么？儿时你还与我说，做姑娘不要太老实，活泼恣意才好，怎么现在反倒还嫌弃起叶子来啊？”她揶揄地笑笑。
杜仲想起不久前，那小娃娃药死他悉心用良药饲养的土鸡，闹翻整个鸡笼，连连打个激灵，“叶子比你儿时不知闹腾多少倍，可出门在外老夫还是不放心。”
“杜老头，你自己也要保重。”说完走出去喊院子里的两个娃娃进房歇息。
杜仲倒被她正儿八经的语气惹得稍稍迟疑，垂眸笑笑，口中喃喃，“老夫哪里需要她这么个小屁孩儿照料，不给老夫惹是生非都是万幸！”
次日，江晚岑矮下身子蹲在两个娃娃身前，拨弄小叶子耳际的软发，帮她将箱笼背好，细心叮嘱，“小叶子不能乱跑，得跟紧哥哥和爷爷，还要保护哥哥和爷爷，知不知道？”
小叶子瘪起嘴角，不如往常跳脱，眼中焦急之色明晰，白皙如雪的肉手攥紧江晚岑衣袖，柳叶眉蹙起，“娘亲，你要来接我们啊！”
江晚岑捏捏她软糯的双颊，“知道，你与哥哥爷爷在青阳等娘亲，不要乱跑。”
“嗯。”小叶子一头扎进她的怀抱，闷声回应。
江晚岑视线又移到男娃娃身上，男娃娃自己已背好箱笼，她替男娃娃整理好衣襟，又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递过去，“大橙子，娘亲教你的武功就可以派上用场了，路上若遇到危险，要保护妹妹与爷爷，知道么？”
“嗯。”大橙子抿紧唇，重重点头。
她轻抚他的脸颊，大橙子眼眸生得像她，可脸部轮廓、鼻子、嘴唇却神似那人。午夜梦回之时，她时常望着他发愣。
大橙子挪着一小步一小步，慢慢挪进她怀中，双手紧紧抱住她的脖颈不松开。
稍顷，他又从怀中掏出一个老虎面具递过来，“娘亲，安全一些，不会被人认出来。”
江晚岑心惊于他的机敏，又将两个孩子抱在怀中不舍得放开。
须臾，她直起身，走到院中马厩旁，马厩中仅有两匹马。
她牵来其中一匹毛发黑亮的马，将缰绳递过去，“杜老头，路上注意安全，我会尽快来找你们。”
小叶子个头不高，跳起来伸手想够那根缰绳，“阿娘，你来骑大大吧。”
杜仲又将缰绳递回来，“丫头，叶子说得对，你来骑这匹，这难得的好马，你更需要。”
小叶子松开牵着大橙子的手，来到马前仰头伸出手，马匹有灵性地低下马首在女娃娃手心蹭蹭。
“大大，我可是将你从小喂到大的，你可要保护我娘亲啊！不然，我以后再也不跟你玩了！”女娃娃小脸异常郑重地念念叨叨，伸出又短又胖的小食指唰地一下指着马。
杜仲从马厩中牵来另一匹，催促两个孩子快些上马，尔后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
江晚岑亦骑上马送他们来到村口，杜仲拉紧缰绳，朝她点点头后朝向一边飞驰离开。
目送他们走远，她拉转马头朝另一个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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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京，皇宫崇明宫书房。
男子端坐在案几前提笔批改奏章，侧脸轮廓硬朗，沿着挺翘的鼻尖到红润的上唇珠再到恰到好处的下巴尖，形成一到完美无瑕的弧线，稳重中带有致命的诱惑。最引人瞩目还属男子以玉冠束起的一头白发，令其平添一分飘飘然欲登仙的出尘气质。
硕风着一身飞鱼服而来，行至案几前行礼，“主子，西北肃州发来急报，大独山附近村庄受到北邕贼人侵袭。”
“让许子序去。”男子头也不抬地继续批改奏章。
硕风欲言又止，“许子序...大独山周围地势复杂，目前来的这些北邕兵怕是来打个头阵而已，他没去这些地方驻守过，恐怕后面会应付不来。”
“许家最近与礼部尚书联姻出尽风头，怕是快忘记自己几斤几两。”男子提起袍角，拿毛笔在方砚中蘸墨，又在砚台边缘撇撇墨汁，继续垂首批改奏章。
“硕风，你来替朕磨磨墨。”
硕风还想说些什么，也只得咽下，“是。”
自四年前太子妃和两个孩子身死魂消，主子那年大病一场，紧接着先皇溘然长逝，一大揽重担随之压来。主子日复一日地陷入公事，不纳后宫，不给自己一丝半点喘息机会，如今心思越发难猜。
“你觉得何人能当此大任？”
硕风为难地开口，“主子，怕是只有慕家那位。”
“与丁香如何？”
硕风郁闷地嘟囔，“属下在她面前，连过街的老鼠都比不了。您说，她一个小姑娘家家，一天天只记得在慕府和长宁侯府间来回跑。这两家缺了她一个人，难道还能垮台不成？”
“嗯。”顾柏舟搁下毛笔，抬起头，眸光冷硬，“你去准备，等许子序败退，朕御驾亲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