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崇泰七年，正月二十。
江南东道，宣州颍安县一座临街小楼中，江重涵顶着低血糖的头晕眼花，已经呆坐半天了。
就在今天上午，他还是江医生。
研究生毕业之后，江重涵选择先去基层锻炼，两年后的今天，他本该调回医科大一附院。但为了救一个孩子，江重涵被山体滑坡的泥土掩埋了。
视线变黑的那一刻，江重涵已经平静地迎接了死亡。没想到，他人没死成，还穿越了。
一睁眼，他的左眼前面还一直在跳一个极具科幻感的画面——[恭喜宿主穿越，宿主舍命救人，奖励宿主<古今图书馆>系统……]
后面还有一长串文字，但江重涵都没心思看。
没别的原因，他真的快饿死了。
根据原身的记忆，这是个国号为齐的朝代，在宋之后。齐朝统一了南北东西，丝路重新畅通。借着这股东风，原身的祖父江尚、父亲江仁行走西域，经历九死一生，攒下不少家底。占籍颖安县后，江尚娶妻并且生下原身。
作为家中独子，原身自小不仅被寄予厚望，而且颇受宠爱。但是好景不长，在原身十三岁时，江尚父子行走西域时遭遇沙匪而死。留下原身孤儿寡母，不到半年，母亲也去世了，只留下一个老仆妇与原身过活。
以及近万两银子的家底。
一个十三四岁、失去家人的孩子，却拥有丰厚的家底，会遭遇什么，没有人比江重涵更清楚了。何况江家原本就是外来占籍的，在颖安县没有什么亲戚。
原身很快被人哄着成了个只会花钱的纨绔，不到一年，家里的银子就被花光了。老仆妇劝了几次，但原身哪里肯听？反而给了一笔钱，让她走了。
没了人劝阻，原身花钱起来更肆无忌惮，又两年，不仅把田地都败光了，宅院、物件也全都变卖了。拿到手的银子，不到一年，又花光了。幸亏有个他父亲以前资助过的举人丁忧结束，借了他这临街的小楼居住。否则，真就只能睡大街了。
但有地方睡，不代表能活下去。这年冬天，原身为了吃饭当了冬衣，正月十五才过，就一文钱都没有了，也没别的东西可当。挨了三天的饿，在刚满十七岁这天，饿死了。
就在原身断气时，江重涵穿了过来。
江重涵前世历经变故，又接连跳级，比同龄人早熟，呆了半天，整理完原身的种种，也就接受了这个现实。
然后，一手撑在地上，艰难地站起来了。
生命珍贵。
他不想死，尤其不想刚活过来又被饿死。
拉上两块没上漆的白板门，江重涵决定趁着天还没黑，想办法找点吃的。
然后一转身，江重涵就看到左邻右舍都朝他投来鄙夷且诧异的目光。
这败家子还没饿死呐？
正对面也是一栋两层临街的房子，一个系着围裙的胖妇人本来坐在门槛上摘菜，一看到他就翻了个白眼，挽上菜篮子，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白米饭的香味从那门板里飘出来，江重涵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咕”了一声。
好饿。
好多年没有这么饿过了。
不过，对付冷饿，江重涵也有经验。
前世他也是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亲人，家产被霸占，虽然现代法律健全，让他有了监护人，可以在各个亲戚家借住。可谁都当他是累赘，恨不得一口自来水就能让他的温饱。
有一年寒假被丢去乡下的亲戚家，情形就跟现在差不多。那时候，村上的人告诉他……
江重涵撑着最后的力气，一路走出了县城的城门。
上元之前，原身出城找人借钱，钱没借到，反而摔了一跤，就此把踩中的东西记得牢牢的，大骂了一顿。他却不知道，那是可以救命的东西——橡子。
橡树在现代只当木材用，但在古代，橡树也是木本粮食作物的一种，张籍、皮日休都写过贫家上山采橡子充饥的诗句。江重涵走到记忆里的位置，果然看到地上掉了不少橡子。
有就好。
江重涵松了口气。
他不敢蹲着，只捡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将够得着的橡子捡了，提起衣摆兜着。捡了十几个之后，江重涵找了个石块，试图把橡子砸开。暮色渐起，寒风侵袭，薄薄的夹棉道袍根本不能抵御严寒。江重涵的手已冻得没有了知觉，橡子又圆骨碌的，砸了好几下才终于把橡子砸开。
塞进嘴里，苦涩难言。
橡子虽然跟米锥、板栗一样，都属于壳斗科，但板栗、米锥都自带清香，入口甘甜。橡子么，不仅十分苦涩，还不太容易消化。古籍里都是吃不起粟的贫苦人家，捡了橡子晒干再蒸熟，才当饭吃的。
江重涵现在却没有这个条件，只能一颗一颗地生吃。
不过几颗，嘴巴就苦得快麻了。
别人穿越，不是玛丽苏就是杰克苏，哪怕穿成个不受宠的庶子庶女，也有两口冷饭吃，一件单衣穿。江重涵前世行医积德，穿来的第一顿却是吃生橡子，待遇相差简直天壤。但江重涵没有抱怨，他已经习惯了生活给予的种种，习惯用自己的力量去改变现状，让将来的自己好过一点。
橡子再苦又怎么样？它富含淀粉，能充饥，能活命，只要能活下去，就有希望。
不过，橡子实在不好消化，江重涵不敢一次吃太多，吃了十几颗撑过肚饿之后，就考虑怎么带走了。
是的，别说第一餐，就是穿过来的第二餐，估计也得是橡子。
江重涵想了想，把橡子都捡进衣袖里，兜了上百颗之后，再把袖口扎紧了。
这一顿下来，天已经擦黑了。这天是农历二十，月亮得下半夜才出，江重涵在农村住过，知道没有光污染的野外有多黑、多恐怖，不敢再停留，赶紧往县城走。但进了城门，他却没有立刻回家，反而沿着城墙走。
一来，粮食作物里面，豆类坚硬，煮熟的豆类细嚼慢咽也至少要一个半小时才能消化。生橡子就更不用说了，江重涵怕胃胀胃痛，慢慢走散步消食。
二来，也是家里实在一无所有，不能取暖，只能学吴敬梓的做法——在晚上到城外绕行，“暖足”。
边走，江重涵边思考将来。
他有过一丝挣扎，想继续当医生，但他前世是个西医，在古代没有行医条件。中医吧，他确实不太懂。
至于农、工、商，农业得有地，江家别说地了，就是米都没有一粒。工匠？没手艺。商人？没本钱不说，江重涵怀疑自己医学生有没有经商头脑，别赔得血本无归。
看来，只有仕途这一条路了。
科举之路虽然难走，但江重涵对自己有信心，医学生嘛，谁还怕背书考试了？
唯一为难的是，他不是学古汉语专业的，能背下来的也就是高考以前的课文了。古代读书可不便宜，他想考科举，去哪里买书呢？
就在这时，左眼那个“系统”又跳了出来，唯恐他不愿多看似的，一口气把所有的字都显了出来。
[恭喜宿主穿越，宿主舍命救人，奖励宿主<古今图书馆>系统，宿主可自行查阅。注意，本系统在考试时（包括但不限于县试、院试等任意形式的考试）不可使用。]
古今图书馆系统？意思是不光古代的书有，现代的也有？
江重涵试着查询了一下，确实，不光能找到古代的十三经注疏，还有现代的《赤脚医生手册》。
好了，最关键的问题解决了。江重涵一边走，一边借助系统查询古代的科举制度。走着走着，忽然一个粗豪的声音喝道：“什么人？！”
江重涵猛地抬头，只见一星豆子般的光逐渐靠近，一个精瘦高挑的中年男人迎面走来。男人穿着皂色公服，腰上挂着锡牌，手里提着一个小白灯笼。那昏黄的烛火下，映出一张被风霜打出的、尽是皱纹的脸。
是个熟人。江重涵搜索原身的记忆，应道：“古大叔，是我，江重涵。”
古大勇是县衙的皂隶，负责巡街的，就住在他家对面。傍晚见到那位翻白眼的妇人，就是古大勇的妻子余大娘。
“涵哥儿？”古大勇识得他的声音，止不住诧异：“这么晚了，你在这里作甚？”
说完他就后悔了。
颖安县谁不知道，他家对面这涵哥儿是个远近闻名的败家子。明明连饭都吃不上了，却看不起他们这些老百姓，仰着下巴当自己还是少爷。
古大勇以为他会鼻子朝天接雨水地走掉，没想到江重涵居然停下脚步应答了。
“古大叔，我不是要做坏事。家里没柴没炭，我怕把自己冻死，出来走动走动，暖着身子，等天亮了再回去。”
言辞还挺客气。
就为这客气，古大勇忍不住又多了一嘴：“你说你要是听你爹娘的话，好好读书，专心考功名，何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呢？”
这话有点教训的意味，江重涵依旧没有计较，反而拱拱手说：“多谢古大叔，我经历生死，已经想明白了，决定继续读书。对了，古大叔，你可知道县试是什么时候么？”
齐朝的科举制度与明朝相似，三年一次，乡试逢子、午、卯、酉年举行。今年正好是乙卯年，要是想参加八月的乡试，得在八月之前考上生员，也就是俗称的秀才。而要考取秀才，首先要经历县试，考上童生。
“二月十五。”县试的日期一般由县衙礼房提前一个月公布，古大勇身为皂隶当然知道。他先顺口答了，然后才像听到什么天方夜谭似的嚷道：“涵哥儿，你莫不是说笑吧？”
据他所知，江重涵小时候确实也读过几天书，可读书又不是吃饭，几口就能饱，他都三四年没碰过书了！
江重涵理解他的诧异，也不打算解释太多：“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好歹识几个字，就当最后的出路吧。古大叔，多谢你，我继续走走。”
说完又拱拱手，一边往前走，一边在古今图书馆系统里面搜索童生举业的必备书目，先从最熟悉的《论语》背起。
《论语》二十篇，其中不少都是中小学必背篇章，江重涵都还记得。古代入夜极为安静，江重涵自小读起书来就异常专心，等到天亮时，已经背完乡党篇以前的部分了。
眼看着街上的人多了起来，江重涵也再吃了点橡子，准备回家休息。他正要走到，心中忽然涌起一阵不妙。
一抬头，只见一大群人聚集在他家门口，其中最显眼的就是余大娘。
她的眼睛也最尖。
“哎！涵哥儿回来了！”
“涵哥儿，快快快，你未过门的娘子来找你完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