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逾静陪里昂去茗茶的公司总部那天，虞城又下起雨。
是第一场秋雨。
虽然雨势不大，但因为是工作日的早高峰，一路上堵的水泄不通。
最终，两人到达茗茶总部楼下，和约定的时间足足晚了一个多小时。
前台的接待人员听到林逾静的来意，便说：“江总刚刚下来过，问过两位的。我现在带您两位上去。”
林逾静：“好，感谢。”
两人被接待人员领进电梯厢轿。
电梯缓缓上行，接待人员又说：“两位的会面安排在我们海外负责人江总的办公室，我们的负责人都已经在那了。”
“你们公司.....”林逾静迟疑半刻，最终问，“你们公司的许总也在吗？”
“您是指哪位许总？”
“算了，没事。”
林逾静避开招待人员的目光，盯着电梯里不停跳动的红色数字，抿唇不再言语。
一直没有说话的的里昂，这时开口，说的是法语。
“Lvy她刚刚和你说什么了？你现在看起来不太好。”
Lvy是林逾静的法语名。
“没说什么。”林逾静敷衍。
但下意识从光可鉴人的厢轿里瞥一眼自己的投影。
化了淡妆的一张脸，原本应是清丽，却因为拧眉，显得的确略略沉穆。
她努力挤出一点笑意，对里昂说：“但我们迟到了，总归不好。”
里昂耸耸肩，不以为意的态度，“我们是客户。”
少顷，电梯在20楼停下。
林逾静和里昂跟着招待人员身后，走出电梯。在过道尽头右拐，再步行半分钟。
最终在一扇玻璃门前停住，招待人员叩门两声。
里面一声浑厚的男声，“进。”
随后，招待人员替林逾静和里昂掌住门，“两位里面请。”
林逾静作为翻译，自然跟在里昂身后，两人隔开一步距离。
她原本站在里昂的正后方，等走进了办公室，她往右侧身。
错步的瞬间，目光便直直撞到正从沙发上起身的许嘉屹。
和前几次见面如出一辙，他从头到脚的黑色，只有领口露出一节白衬衫。
分明已经做过了许多次的设想。
但在那一刻，林逾静的呼吸，还是重了半刹。
所幸这样的失控，也仅仅只维持了半刹。
许嘉屹的目光落在林逾静脸上，重重顿一下。
虞城说大是大，说小也是小。
他想着，朝前走两步，站在江轻舟的右手边。
恢复林逾静平静地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含着极为标准的职业笑容，打量在场的其他人。
除了许嘉屹，江重山，江轻舟，王经理以及一位紧急招聘入职的翻译也在。
众人依次上前，向里昂自我介绍，握手，交换名片。
林逾静无暇再顾及其他，低声向里昂翻译。
因为下雨天，天光阴沉，江重山的办公室又不朝南，所以屋内提前掌着灯。
林逾静所站的位置，恰好站在那束白光下。
因为在同步翻译，她习惯地微微弓着上半身。
身上那件白色的衬衫，材质柔软，贴在背上。借着光望过去，可以明显看到她后背一颗颗脊骨凸起的形状。
许嘉屹眼神一凛，将视线再上移，落在林逾静的侧脸。
同样的，她脸上颧骨的轮廓存在感太强，几乎是顶着薄薄的一层皮肤。
又瘦了，太瘦了。
都不能用清瘦这类词来形容，简直就像全身皮肤贴在骨头外。
许嘉屹的眸色彻底沉寂下来，脸色并不好看。所幸，在场的所有人注意力都在里昂身上，无人顾及到他。
几分钟后，江轻舟轻撞他的肩膀，“许总？”
许嘉屹回神。原来其他人都已经做完了自我介绍，就差他一人了。
许嘉屹虽然知道自己失态，但仍旧风轻云淡信步上前。介绍完，等林逾静低声翻译。
他第一次听到林逾静说法语，音色微冷，音调却很清澈。
等林逾静说完，许嘉屹接过里昂递过来的名片。
同样的，他递出自己的名片，伸手来接的却是林逾静。
“谢谢许总。”她始终职业地柔声含笑，敬业的态度与对待其他人别无二致。
动作间，林逾静的小拇指和许嘉屹的大拇指指背，轻触而过。
短短的一瞬，甚至短暂到不能被视觉捕捉。
但触觉总是更为敏锐——
那片刻瑟冷和清肃的触感，像是窗外未歇的秋雨落在许嘉屹的指背皮肤上。
不自禁的，他抬眸看一眼林逾静。而林逾静似有预料，率先一步移开视线。
他知道的，她有意在躲。
许嘉屹神色漠然，声音也变得分外平淡，回应两个字，“客气。”
江重山称呼林逾静“林老师”，他又说了几句生意场上的体面话。
随后诚恳道歉，解释自己一会还有重要的高层会议不能继续陪同。说接下来的行程由站在一旁的江轻舟江经理辛苦代劳。
江轻舟含笑向前一步，朝里昂和林逾静颔首。
受到伍今遥的耳濡目染，林逾静不算对时尚品牌了如指掌，但市场上常见的，她也略知一二。
她看出江轻舟身上这套浅灰色西装是Celin的，但经典的垫肩设计分明是男款。
或许是职业妆容加持，林逾静只觉江轻舟五官间的英气十足，举止间的神态又与方才说话的江总五分神似。
再联想到两人都姓江，林逾静不难推测两人的关系。
林逾静朝她勾唇。
这时，江重山对身旁的许嘉屹说，“许总，我们先过去开会吧。”
“道歉江总，昀总今天她会亲自过来，不用我代她过去了。”
江重山迟疑一下，“昀总今天过来开会？”
许嘉屹点头，“她昨晚临时决定的，我早上忘记和你说了。”
当下的情况，显然不适合深聊这话题。江重山没有再多追问细节，点头离开。
大学那几年，林逾静在网上查过赵安昀的资料。
虽然江重山和许嘉屹两人交谈的声音很轻，但他们口中的“昀总”两字还是落入耳际，她心下沉沉的“咚”一声。
江轻舟说：“我带里昂先生整体参观一下我们公司各部门。”
林逾静回过神，向里昂翻译。
两人一前一后跟在江轻舟身旁，走出了办公室。而林逾静身后还有一串脚步声，来自许嘉屹。
江轻舟显然准备充分，参观的各个部门在路线上提前规划过，一行人极少绕远或回头。
除了介绍公司的内容，江轻舟说话也风趣，期间穿插了不少调节气氛的风趣玩笑。
后半程，江轻舟知道里昂听得懂英文，她时不时便用地道的英式口语与其沟通。
里昂听得津津有味，倒也轻松了林逾静，不必逐一翻译。
最后，一行人去到一间会议室。
待其他人都坐定后，江轻舟拿起会议桌上的遥控器，走到墙角。
“因为我们茗茶的仓库不在虞城，但我们提前拍摄了仓库和针对国内加盟商的供应链相关内容，可以让里昂先生今天看一下，麻烦Lvy你翻译一下视频内容。”
林逾静点点头。
随即，江轻舟关掉了屋里的灯，房间里一时幽暗，只有投影仪上一束淡蓝色的光浮动。
紧接着，投影幕布上的视频画面开始流动。
视频内容始终没有出现人物，显然，讲解的配音是后期添加的。
而这视频内容显然是针对之前国内的加盟商，语音的语速微快，且频频出现一些涉及到轻餐饮供应链之类的专业名词。
为了配合视频里的内容，达到声画同步，林逾静不得不加快自己的语速。
而里昂显然对这些内容很感兴趣，时不时提出问题。林逾静只得一边注意视频内容，一边解答。
这样左右开弓，林逾静自然有些应接不暇。
而坐在斜对面的许嘉屹，借沉沉的灯光望过去。只看到她眉心微微蹙起，双唇不停阖动，精神高度专注的神态。
一簇鬓发从耳后垂逸下来，她似乎也毫无察觉。
里昂又低声问了些什么，隔着一张会议桌，许嘉屹听不清，但他看到林逾静的眉心重重一拧。
许嘉屹移开视线，回头看一眼前方的幕布。
随后，他沉默起身，几步走到墙角，问江轻舟要去了投影仪的遥控器。
江轻舟不解，正欲问他想干什么，只见幕布上的视频被许嘉屹调成了0.5倍速播放。
同样察觉这个变化的还有林逾静。
她不由松下一口气，待许嘉屹坐回斜对面，林逾静的视线不受控地从他脸上一掠。
骤然，脑海中浮现多年前的一幕——
初秋的清晨，安静的教室，一前一后的两人。
许嘉屹踢了踢她的椅子，林逾静不满扭头，只看见他懒洋洋戴上耳机。
然后许嘉屹说：“你放心练你的口语，我戴着耳机听不见。”
和当年一样，许嘉屹观察到她的窘迫。
和当年一样，许嘉屹不动声色化解这份窘迫。
难以言说的情绪，一瞬漫上林逾静的心口，心脏像是被轻轻托起来。
长达十多分钟的视频终于结束，屋里重新点亮灯。
里昂似乎还在忙于消化方才庞大的信息，一时没了动静。
林逾静坐在他身旁，趁机缓口气。
而刚刚不间断用嗓，她这会才觉得喉间发涩。
低头打开肩上的托特包，却不见早上准备的矿泉水，怕是落在来时的出租车上。
里昂随时可能说话，林逾静作为翻译不便离开。
她只得坐在原地，想着再熬一会。
片刻后，里昂对她说：“Lvy，我想去他们的仓库实地看一下，你帮我问问。”
因为上午的安排，大部分时间都是江轻舟在主导，林逾静很自然地扭头，将里昂的请求转述给她。
江轻舟仍旧站在墙边，笑了笑，“仓库那边我没有接触过，恐怕你得问问许总。”
林逾静回过头，隔着一张会议桌，两人的目光短暂地一触，又分开。
许嘉屹淡声，“我们最大的仓库不在虞城，在昆山。”
这话的意思是，你们确定要去外省？
林逾静以法语转述给里昂，里昂静给出肯定的回复。
许嘉屹：“好，我等一下打电话给昆山的仓库，安排一下具体参观时间，到时候再通知你们。
“好的。”林逾静说完，又滴水不漏地补一句，“辛苦许总。”
许嘉屹眸色深了两分，但口吻却极浅，“嗯”一声。
从林逾静那里得到肯定答案，里昂满意点头。他又向江轻舟要了茗茶公司招商相关的资料。
茗茶早有准备，让前几天刚入职的翻译加班加点，整理出了法语版的资料。
可作为商人，尤其是面对这种跨国的合作，一万分的谨慎和细致都是必要。
他收下对方递来的法语版，又让林逾静要来了最初的中文版。
并要她重新翻译成法语，他要将两版资料，对照着查看。
林逾静点点头，将厚厚一沓的资料收进自己大号的托特包里。
处理完这个，今日的考察事项便暂时结束。
里昂起身向江轻舟等人握手告辞，林逾静作为翻译，跟在他身边，也同样重复这个流程。
又说了不少话，到她和那位王总握手时，直觉得舌间发涸，轻咳了一声。
“不好意思。”林逾静道歉。说完，她又喉间用力吞咽一下。
在斜对面的许嘉屹目睹这一幕。片刻，又不动声色移开视线。
他抬手向站在自己不远处的翻译招手，低语说了句什么，那位翻译点头，便提前走出了会议室。
林逾静以余光看到那位同行的背影，也没有多在意。
再回过头，发现许嘉屹不知何时，已经冷不防站在她面前。
他神色平淡，抬起手，“辛苦林老师。”
同样的，许嘉屹的语气也不带半分个人感情，是生意场上周到挑不出一丝毛病的礼貌口吻。
“应该的。”林逾静回复一句，同样也是言简意赅的商务辞令。
语音落下，她伸出手，与其互握一下。
随后，林逾静和里昂径直走出会议室。
迈步，推门，走远。
利落干脆，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
林逾静再次踱进来时乘坐的电梯，电梯门缓缓阖上。
她顿时觉的全身的力气被抽走，像是电量告罄的手机，即将熄屏。
但碍于里昂还在一旁，她不可失态，只得后背微倚着厢轿，以此借力撑着。
电梯里应该开了除湿，空气很是干燥。林逾静觉得脸上皮肤很干干地紧绷着，这种感觉在右手掌心尤甚。
方才与许嘉屹握手的温度似乎仍残留在上面，灼地她一阵阵心慌。
“Lvy？”
里昂唤她一声，林逾静才晃过神，发现自己还未按下楼层，电梯一直悬停着。
她慌忙抬手，但手指还未来得及接触到按钮，电梯门又缓缓打开了。
走进来的却是茗茶的那位翻译。
她因为一路小跑过来，此刻气息不定，“幸好两位还没有走。”
说着，将手里那瓶怡宝朝林逾静递过去。
“许总让我给您拿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