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外的自然光随着门缝不断缩小，消失殆尽，只有两盏白炽灯悬在顶端，电梯里陷入诡异的沉默。
苏丞裕在脑海里回放了一遍“老太太”利落的手脚，又看向此刻弯着腰，矮他一个身形的柔弱“老太太”，一瞬间有了自己是不是提前老花的错觉。
他揉了揉眉心：“B1，谢谢您。”
段喻可依言按亮，电梯开始下降，苏丞裕却没见“老太太”给她自己按楼层。
刘明多嘴问了句：“老人家，您也去停车场？”
段喻可干笑两声：“开车来的。”
“您这么大年纪开车，老当益壮啊。”
“哈哈，还行还行。”
“大家都是同公司的，您是做...？”
“后勤，后勤部的。”
段喻可不知道情况怎么就顺势变成，刘明问一句，她答一句。她折回来坐电梯，完全是因为气不过，想听听她怎么成了刘明口中“手段高明”、“绞尽脑汁蹭热度”的人了？
段喻可看了眼不断向下跳动的层数，时间不多了，她背对着两人，摆摆手：“咳咳咳...”
苏丞裕抱臂靠在扶手上，桃花眼半阖，好整以暇地打量这位“老太太”。
段喻可感受到落在后背上的目光，忽然有些紧张，迅速审视自己是不是表演痕迹太重了。
过了会儿，苏丞裕牵起唇角，似笑非笑地偏头，问刘明：“你刚才说，段喻可是故意蹭我热度，证据确凿？”
刘明眼神示意前面有个老太太。
苏丞裕无所谓地补了句：“说说。”
段喻可整了整自己的草帽，始终没转身，窥探不到身后二人的神态，但她听出来，苏丞裕将咬字重音落在了“段喻可”三个字上。
她咬着下唇，心里七上八下地等着后文。
“今早我问她经纪人，为什么段喻可会出现在公寓，难道没有和她沟通好最近不要回公寓吗？她对此闭口不谈。我转身就听说，经过昨晚那一喊，她给段谈了个新合作，女几号不知道，但是个大制作。”刘明说着，火气又窜上颅顶，“这摆明了，她们俩是串通好蹲你呢！”
苏丞裕的目光没有移开，仍然落在那件蓝色碎花纯棉短袖上：“项目谈得这么快？说不定导演早看中她了。”
段喻可闻言，在心里疯狂点头。
“哦对了，或者是，导演看中她，但她在娱乐圈里一直是‘查无此人’的状态。”苏丞裕慢条斯理道，气定神闲地仿佛置身事外，“所以，蹲我是为了制造噱头。”
“查无此人”？
截止到两个月前进山里拍戏，她主演了三部网剧，比他苏丞裕的知名度高多了，虽然是糊咖互啄，但也好歹是压他一头。
她还想过，要是山里这部戏未来大火了，她就浅浅考虑一下和苏丞裕把“协议婚约”进行到底，上个夫妻档，“施舍”他一点儿热度。谁知道两个月后一回来，天都变了。
现在段喻可什么都不能说，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苏丞裕饶有兴趣地看着肩膀一耸一抽的“老太太”，揉了揉脖子：“蹭我热度制造噱头倒是次要的。只是，我昨天在公司睡了一晚的冷板凳，差点儿落枕，总得让‘罪魁祸首’付出点代价。”
语气有些随性，又有些恶劣。
段喻可被点得一个激灵。
电梯门开了，苏丞裕率先迈出去，刘明紧跟其后。
苏丞裕走了两步，停下来，回头：“老人家，这里有辆清洁车，麻烦您联系下后勤部的人推走吧。”
“...好的，我来就行。”段喻可依旧猫着身子，慢腾腾把清洁车推进电梯。
透过破烂草帽上的点点缝隙，她看见苏丞裕正冲她笑，但更像是，皮笑肉不笑。
她扭头，按下关闭键。
等电梯门终于合上，段喻可才直起身来，她伏在清洁车的手推上，锤锤背，扭扭腰，装了一上午的老太太，骨头几乎散架。
回溯一遍苏丞裕经纪人的说法，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冯利从未告诉过她最近不可以回公寓。
所以，造成现在的局面，都是因为冯姐？
她转念一想，公司只是补贴一部分房租，大头还是她和苏丞裕共同分担。她的租房合约到九月份才到期，她付了钱，凭什么不能回来住？
除非，公司同意临时给她安排一个更好的住处，否则她决不妥协。
再往深了想，当初是公司误把她当成男生了，这才安排她和苏丞裕住一起。
虽然整件事只有双方父母很开心，觉得互相有个照应。但这么一想，她心里踏实了不少。
归根结底，不是她的错。
电梯停在十六楼，段喻可推着清洁车出去，迎面便撞上冯利。
“冯姐。”她讪讪喊了声。
冯利听到熟悉的声音，停顿了足足一分钟，才终于在一堆拖把扫帚抹布后辨认出穿着老太太衫的段喻可。
“我正给你打电话呢。”冯利拧着眉毛扫了她一眼，手指从上指到下，“你穿得都是什么。”
段喻可把早上躲狗仔的事说给冯利听。冯利气得脸一阵白一阵黑，头发都立了起来。
段喻可还是第一次见人头发会起立，想笑又不敢笑，只好憋着往喉咙里吞。
等段喻可把清洁车还给保洁人员，冯利领着她去办公室。
“冯姐，你昨晚让我爬也得爬来公司，不是让我注意躲避狗仔吗？”段喻可摸了摸鼻尖，不想误解冯利的用心。
虽然这些年没混出太大的出息，但冯利也没有放弃她，她心里还是很感激的。
冯利火大地往桌上摔了套文件夹：“你在苏丞裕直播里说了那句话，我以为你是开窍了呢？”
“你躲狗仔没有错，戴个墨镜意思一下就行了，有必要伪装成这样吗？没让狗仔认出来，你还很骄傲？”
劈里啪啦一通，把段喻可说懵了：“所以，要被认出来？”
她问出这句话后，心里便凉了半截。
她知道冯利之前一直想撮合她和苏丞裕炒cp，这样两个糊咖身上可以有些看点，可提案一直被苏丞裕方拒绝，也便不了了之了。
原来冯利还是没放弃。
“曝光！曝光！你这么糊，完全是因为没有曝光！”冯利气不打一处来，“现在身边有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必须好好利用！”
“在我的设想里，你是被狗仔追累了，爬也得爬过来，结果你呢？扮成老太太？还拉着狗仔飙了一段戏？你...”
冯利指着段喻可“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
段喻可眨眨眼，也不在意狗血喷头的一顿骂，趁机将话题带回她最关心的事情：“冯姐，跟我说说通告的事吧，我好早做准备，一举拿下呀！”
冯利看着面前“有种脑干缺失的美”的某人，叹了口气，赶她走：“地址发给你了，先去跟剧组吃个饭，他们会给你安排试镜。”
“好嘞，冯姐。”段喻可搜索好去饭店的公交路线，朝并不想看到她的冯利挥手告别，“冯姐，我走了哦！”
等人走出办公室了，冯利才记起话费还没让段喻可还。
“叮咚”一声，手机里进了条消息。
【段喻可：冯姐，我最近真的没钱了，我要是拿下这次试镜，就有钱还你了。要是没选上，我去公寓附近的便利店或者其他店铺打零工，你看成吗？[龇牙笑jpg.]】
冯利看罢，无奈闭眼，算了，跟一小傻子计较什么呢？
.
段喻可左思右想，还是觉得继续装老太太更保险，便把要换的衣服带着。
等她发完消息，坐上公交车。早高峰过后，公交车上格外空荡，段喻可选了最后排的位置，确保不会被旁人听见和乔萌的童话。
“你昨天没说完，什么同人文呀？”
段喻可旧事重提。
乔萌却如临大敌。
经过一整晚的研究，乔萌十分庆幸当时有另一通电话阻止了她的滔滔不绝。
她挂了电话后，顺着段喻可之前提到的同人文关键词，分别去老福特和微博搜索，结果一无所获。
又换了三四个浏.览.器搜索，依然是一片空白。
电光火石间，乔萌感觉捋清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暗骂自己太傻了，之前光顾着帮段喻可一起骂苏丞裕是狗男人了。
这分明是一个坠入情网的少女，在一段不会开花结果的隐秘婚姻里苦苦挣扎，最终走投无路，只能以“看到一篇离谱的同人文”为开头，讲述自己的经历，向她的朋友求救啊！
至于段喻可说的预知事业线，都是一些糖衣炮弹，一定是为了掩饰她对苏丞裕的矛盾暗恋。
鉴于自己是磕双向的，乔萌立刻正色道：“没有什么同人文，你昨晚说得对，他肯定也喜欢你。”
段喻可迟钝地点点头，似乎在连接昨晚的记忆，而后又迅速摇头否认，意识到两人隔着电话线，乔萌看不到自己的动作，她赶忙解释：“他说手机欠费，的确保护了我，但是...”
段喻可把电梯里的事复述了一遍。
“他的态度模棱两可，我需要一个机会，可如果被他误解成我只是被冯姐派来炒cp的...”她拧开水杯，指尖划着杯壁，小口吹气，“要不，我先试着追追他？”
“也不是追，就是...”她顿了顿，自觉昨晚的一番推理有些上头，差点儿忘了她出车祸时，苏丞裕可是连人影都没露一下。
“什么？”
“追得开心呢，我追；追得不开心呢，我退。”段喻可越想越觉得这套方案可行，连白开水都品出了滋味，“我其实不是为了追他，我是为了和他好好算笔帐。”
乔萌“嘿嘿”一笑，只当这是小情侣的把戏：“好好好，不是追，是算账。”
“先不跟你说啦，我等会儿还要和剧组吃个饭，要是顺利，下半年我可以有活儿揽了！”
把话说出来，是给自己打气。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苏丞裕的事暂且搁到一边。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事业，总不能拍完一部休半年，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滋味可不好受。
接连转了几次公交车，又靠着路牌，徒步爬山半个小时，段喻可终于在傍晚时分赶到了“饭店”。
准确的说，这是西郊山顶的一处庄园，上世纪的富商斥巨资建造的一座“华丽宫殿”，现在被盘下来改造成俱乐部，是名流贵士聚会的主要场所。
段喻可对这里的记忆不多，只有小时候随受邀的父母从南城来，参加过一次慈善晚宴，后来北漂，为了跟苏丞裕较劲，没跟家里伸手要过生活费，自然没有再出入这般场合的机会。
段喻可整理好衣襟，大概是凭自己本事再来到这，迈步踏进去时莫名底气十足。
前台核对好身份信息，便引着她往包厢走：“穿过这条走廊，包厢在尽头，公共洗手间在右侧。”
“好，谢谢你。”
服务生微笑着离开，段喻可一边往里走，一边打量这座“宫殿”，心道不愧是大制作的剧组，饭局都攒在这么豪华的地方。
她正愣神欣赏，余光里闯进一个男人，他拿着手机滑动两下，接起电话，侧靠在走廊墙壁上。橘黄色的太阳余晖倾洒在他肩头，整个人拢在光晕里，他发梢微卷，染上了柔软的橘色，光将他棱角分明的脸分割成一明一暗，唇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段喻可吞咽了下。
男人似对目光有所察觉，望过来时，段喻可闪身进了旁边的洗手间。
苏丞裕怎么也在这？！
吓得她心脏乱套。
她这位“罪魁祸首”不会要被“就地正法”了罢？！
段喻可慢腾腾卸着皱纹妆，又把衣服换好，估摸着苏丞裕应该打完电话了，这才悄悄推门，往包厢走。
不巧的是，苏丞裕仍然站在那儿，幸运的是，他好像不在意她的出现，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电话里的人。
段喻可做了个深呼吸，踩着高跟，小碎步跑到包厢门前，指尖刚放上冰凉的门把手，还没用力，便感觉到身后有一股热浪迅速贴近。
“咔哒”一声，包厢门被身后人推开。
“老人家，请进。”
头顶落下几个字，缱绻的尾音里藏着戏谑。
段喻可喉咙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