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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仙(1 / 1)

凌长风隔一段时间就会回到江林,在竹庐住上几天。他收拾东西的时候,在库房翻出了一个积灰的箱子,上着锁,找不到钥匙。

箱子许是很久没有被打开过了,有股陈旧的霉味。箱子里面收着许多大小不一的锦盒,锦盒里大多装着书信或是撕下的书页,压箱底的是几件陈旧的锦服绣裙。他坐在箱旁,花了一整天,认真地看完了每一张纸。

那些都是竹先生的东西。

书信里活着一个相当鲜活可爱的李微言。

竹山笔下的李微言,总是很可爱的。娇软小巧,爱吃甜食,始终如一团火焰般热烈快活,似娇娇女子,又似无羁少年。

李微言的信里,则大多是阿竹长阿竹短,全是大白话,字还写得不怎么样。阿竹我今日见着一匹油光水滑的驴,可惜你没看着;阿竹我卜卦卜到明日适宜吃松鼠桂鱼,仅供参考……

凌长风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李微言。

他所认识的李微言,更多的时候像一柄剑。平日里收在剑鞘里,随意地挂在什么地方,有时拿来当掸子,有时拿来当烧火棍。虽然经常不靠谱,又喜欢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但始终让人觉得,这剑鞘之下是一把锋锐无双的剑。

他实在很难想象她是如何『似狂蜂浪蝶一般死缠烂打纠缠不休的痴女』,也很难想象她如何『撒娇耍赖,痴懒娇卧』。

谢秋明在李微言的笔下,尚还只是个讨人厌的小孩。立司百年的除妖司,在李微言笔下,是小子们胡闹的地方。

那些厚重的久远的历史,就这么平淡自然地在书信里展开。

一个活泼热忱的方士,与一位温柔有礼的大夫,在这一张又一张的书信里走过了一生。从这江林小小竹庐里的喜怒哀乐,到大江南北的众生百相。

不知为什么,看完这些书信时,他已泪流满面。

他好像也在这堆纸里又活了一遍。

等到天明时,他背上药箱和行囊,顺着当年她的足迹,去找这些书信里提起过的地方。

两百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几代人过去,许多过去的痕迹早已消失无踪,也有些东西还存于世。

比如当年竹先生开的那家医馆依旧传承着,只是医馆里的人早已不晓得两百多年前的那些旧事了。

有些地方的传说故事里,尚且还保留着两位医者治病救人的痕迹。

凌长风有时会想,如果自己遇到了李微言的转世又会怎样呢?

他说不准会被当成跟踪小孩的变态拐子。

这样想来,他还不如李微言呢,李微言十几年来都谨守为人师长的界限,是他先动了心,跨过那条界限。若是换成他,怕是做不到这么谨慎守礼有耐心,定然早早将一腔爱意都涌出来了。

他在路上遇到一位美人,一头鲜艳的红发,生得倾国倾城,如玉如琢,媚眼如丝。他本以为春意楼的娇娘子已是百年难见的美人了,可这位竟比娇娘子还要美艳几分,举手投足间贵气十足。

美人见了他,主动上前搭话,但只是端详了几眼后又兴致缺缺地离开了。

“吓死了,我还以为是坏男人又活过来了呢。”美人嘟囔着凌长风听不懂的话,摇曳生姿地带着她那几个美貌的侍女们离开了。

后来他又遇到了一位年轻的道人,道人长得俊美,一身素色道袍,手持拂尘仙风道骨。只不过凌长风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

“贫道游吴,此来是要给小友指一条前路。”道人抖落一下拂尘。

“道长说笑,在下只是个身无长物的江湖人,既无牵挂又无理想,实在没有什么前路可言,道长还是去指点他人吧。”凌长风作势便要取出几文钱递给道人,打发他离去。

道人并不接,继续道:“小友不想再见见你的夫人了?”

凌长风闻言一愣。“道长怎知……?”

道人笑着举起拂尘,指着北方。“此去北方,垣山之南有一座归云山,山中有仙门,小友可去那求得机缘。”

凌长风也顾不得是真是假,哪怕只是虚幻的希望,对他而言也弥足珍贵。

他如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策马昼夜兼程,待赶到归云山脚下时,整个人邋遢得像是逃荒来的,头发糟乱,胡子拉碴。

他在山下的村子认真地收拾了下仪容,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像流浪汉,毕竟如果——万一真的见到她,让她看见他这般落魄模样,那怎么行呢。

只是这几年奔波,又神思忧虑,他似乎老了很多,也疲惫了许多,如何也比不上当年风采了。他想起书信里竹山对于容颜老去的焦虑,竟也感同身受起来。

仙山巍峨险峻,不见穹顶。山路仿若云梯,直通云霄。前几天又下了场大雪,大雪封山,村民们说平日里天气好的时候也未必能寻到仙门所在,若是来求仙问道,还是等雪化了再说吧。

大雪覆盖下的山峰,连本地人也不敢上去,雪会覆盖住一些很危险的东西,而一些用于辨认山路的标识也会被覆盖,或许踏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但凌长风等不及。

他一刻也不愿意多等。

他披着一件棉袍,把两把剑揣进怀里捂着,生怕把剑冻坏了,自己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雪往山上去。可越往山上就越冷,那件棉袍几乎起不到什么作用,冷风灌进来如入无人之境。

冷,冷极了。每一寸暴露在外的皮肤,都好像被刀子刮过一般疼痛,冷风轻易地穿透棉袍,冻得他连骨头都在发抖,他的脚掌似乎被冻硬了,越来越沉重,每一步都好似千斤。

他觉得若是这时候有人拿棍棒敲上一下,他的四肢可能会很轻易地断裂。

雪地里找不到一只活物能用来获取热量,他的四肢逐渐失去知觉,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也几乎看不清东西,最终他抱着剑,踉跄地摔到雪里。

他感觉身体有些回温了,有些困意。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他一旦闭上眼睛,就再也不可能睁开了。

可或许这样死在这里,随她而去也挺好的。

本来他在这世上就已经什么也没有了。没有家人,没有仇人,没有爱人,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他躺在雪地里,迷迷糊糊的,梦见自己怀里抱着一只狐狸。他怕这只狐狸被冻坏了,就把它塞到自己的外衣里,用体温来护着它。

可是狐狸冷冰冰的,没有任何反应,凌长风痴痴地抱着它,只是抱着它。因为这是他要找的狐狸。

迷蒙的雪中,似乎有人在喊他。

『阿竹——阿竹你在哪——!』是一个女子的声音,那声音由远及近,焦急万分。最终落到了他的身边。

『阿竹!』她的面目模糊不清,语气中带着些许愠怒。她要扯出他怀里的狐狸,他却死死地抱着狐狸不愿松手。

『这是我的狐狸……』他的声音苍老,又委屈。

『这不是什么狐狸,这只是一只流浪狗。』

『我的狐狸…是我的狐狸回来了…』他呢喃着。

凌长风再次醒来的时候,躺在一个陌生的厢房里。他第一反应就是寻一柄剑,环顾四周,看到一柄剑好端端地挂在剑架上,他顾不得四肢的僵硬,起身摔下床,狼狈地爬到剑旁,非要把它抱在怀里才安心。

他缓下心神,得知是仙门的弟子巡山时发现了他,将他带回了山上救治。他连忙谢过,随后跪在地上,将自己来仙山的原因全盘托出,请求仙人帮助。

“请仙长……把我的夫人找回来……我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出……”

几个弟子面面相觑,他们不过只是些初级弟子,起死回生这种事情,恐怕只有九重天上真正的神仙能做到。而且已经几年过去,恐怕他夫人也早入了轮回,神仙也未必能为他找回来。

“少侠快快请起。此事不是我们不愿帮忙,只是……即便是仙门,也无法使人死而复生,恐怕少侠是白跑一趟了。如今大雪封山,少侠且在山上休养一阵子罢。”修士言辞恳切,并无半分推诿糊弄的意思。

起死回生……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为何还要怀抱希望呢……他早就知道,斩神刀下魂飞魄散,却还是蒙蔽自己的耳目,听信本就不存在的希望。

他沉默地抱着剑,等到仙门弟子们离开,便独自一人走到白玉栏杆,另一边则是无边云海与万丈深渊。

这里实在是人间难见的盛景,云海连绵不绝,视野极远,就好像是真正的仙界一般。凌长风看着云海入了神,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喜悲与这广阔天地比起来毫无意义。

凌长风本想跳下去,但李微言死前的叮嘱犹在耳畔。

“师父……您让我活着,可是活着,好辛苦啊。”

他苦笑一声。

可他还是得活着,哪怕活得很窝囊。

于是他最终留在了归云山。凌长风对凡尘已无牵挂眷恋,加之还要还归云山救命的恩情,便留在这里,做些洒扫之类的杂活。归云山上本就有不少没有法力修为的普通人做帮工,他在其中也并不显眼。

他的皮肤因为许久不打理变得干燥粗糙,下巴上没削干净的胡茬,干枯杂乱的头发,糟糕的作息导致的黑眼圈,还有脸上那条十分醒目的刀疤,让他和“美貌”这个词实在沾不上半点。

他身上的江湖气还是很明显,又时时佩着两把剑,少言寡语的,很酷,其他人会开玩笑地叫他大侠,过了段时间,大家也就都忘记他叫什么了,都只叫他“大侠”。

凌长风天不亮就从通铺里爬出来,把三殿门前洒扫干净,将落叶收集起来,给弟子们腾出修炼的地方。

中午在厨房帮工。修为深厚的修士大都已辟谷,但普通弟子们还是难逃口腹之欲,凌长风的厨艺还算不错,做菜的口味也比较淡,很合这帮修士的口,帮厨了几次就大受好评,从杂役帮工变成了厨子。

无事时他便倚在栏杆边盯着云海发呆。

师父是天上的神仙,她看人间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他只是在仙山上呆了一阵子,便几乎觉得凡尘之事与他无甚关系了,可她究竟为何要落下云端,活在红尘中呢。

凡人们挤破了头想要当神仙,可神仙却回来做凡人。

她太过爱凡人了。与人间相比起来,她甚至连自己性命都不放在心上。她的道心比这云端上的太阳还要明亮纯粹。

凌长风做不到她这般无私,他甚至想着若是她不是这般品德高尚的人就好了,这样她就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可她就是这样的人,连她的本命剑也是。无坚不摧,削铁如泥,却杀不了任何人。

凌长风在仙山上待了一个多月时,再次见到了之前那个给他指路的道士。只不过那道士不是来寻他的。

游吴道士来的时候,手上拎着一只秃毛病恹恹的鸟。那只鸟身上倒处是啄伤,羽毛杂乱无光,还秃了一大片。而他拎鸟的手法像人间拎鸡似的,把翅膀捉在一处,感觉下一刻就要把这只可怜的鸟烤了吃了。

“游仙友这是……?”戒律司的冬雪仙子礼貌而不失困惑地看着拎着鸟的游吴。

“嗐,还不是因为这只鸟。这是贫道一位故交好友养的鸟,放在我这里寄养来着。只不过后来贫道那位好友仙去了,这鸟就开始不吃不喝,还啄自己的毛。贫道实在没办法了,故此前来求助啊。”

“倒是一只有灵性的鸟儿,只不过游仙友该去找兽医才是。”木冬雪道。

“这可不是普通的鸟啊,是北境的灵隼,唉,你知道的,人间那些兽医怎么治得了灵兽。”

木冬雪怜惜这小家伙的灵性与忠心,于是接下了这只病恹恹的秃鸟。只不过她也不知道怎么救治灵兽,这鸟儿来了归云山也依旧不吃不喝,全靠着灌输灵力才续着一条命。

凌长风有些救治动物的经验,便自请来给这小鸟看病。小时候在江林,他和李微言虽然是治人病的大夫,但时不时就得兼职一下兽医。毕竟在那么个小县城里,治人的大夫都没几个,更别说动物了。

谁知那半死不活的鸟儿看见了凌长风,竟愿意喝几口米汤了。

入夜,鸟儿扑腾着撞到凌长风的门口。凌长风掌着灯出门查看,却见到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少年,站在门口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万里?”

万里看起来还是十二三岁的模样,他的眼睛鼻子都哭得红彤彤的。“凌,凌少侠。”

“咕咕……”少年干瘪的肚子叫了起来。

凌长风牵着他去厨房,给他做了碗小米粥。万里抱着粥碗,眼泪还是往碗里掉。“大人,大人让我,让我去天上,报信,我去,去了之后,大人,大人就,不见了……那个人跟我说,说,大人死了。”他的声音抽噎着都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凌长风沉默地低着头,拍了拍他的背,防止他被粥呛着。

“万里……没有,没有大人……了……”

万里一边哭一边喝粥,粥都变成了咸粥。他喝完就扑进凌长风的怀里大哭起来,凌长风轻拍他的后背,直到他哭累了趴在他怀里睡着。凌长风就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天明。

从这天起,他们就成了彼此的家人。

离开了李微言的万里,胆子变得很小,很害怕人群,总是畏畏缩缩的。而凌长风平日里也不怎么说话。这两个沉默的人凑在一起,反而有话可聊。

白日里,凌长风干杂活,万里就变回鸟,随便站在哪个房顶监工,它身上的毛慢慢长回来,青色的珠光羽毛在太阳下极好看,常常会引人注目。但一有人来他就躲起来,人走了又飞出来。

等到晚上没人,他就落到地上,在凌长风身边叽叽喳喳。

“你再跟我讲讲大人是怎么一举挫败了坏人的阴谋吧。”

凌长风跟他讲了很多次,但他似乎总是听不腻。他听的时候并不伤心,反而说,以身饲虎,这是圣人所为。

“大人她又厉害,又善良,又慈悲,是仁德爱人,品德高洁的圣人。她是最最厉害的方士,而且最会关心人,最会算命,长得也最好看。她的剑哗的一下就能把天劈开,是世上最厉害的剑,她的心也是这世上顶好顶好的心,总之翻遍三界也再不会有比我家大人更好的人了。”万里夸起李微言的时候总是一副理所当然,天下真理的表情,虽然用词遣句都没什么文化,但是十分的理直气壮,十分的自信。

万里还常常在“大人最喜欢谁”这件事上跟凌长风争得面红耳赤。

“大人明明最喜欢我!我晚上都能跟大人一起睡!你不能!”

凌长风擦拭保养着一柄剑,挑眉应道:“但是,你家大人,嫁给我了。”嫁这个字还特地加重了。

“那你们没有一起造小孩!就不算!”

“你怎么知道没有。”凌长风话说出口,自己耳朵却红了。

“因为你们没有小孩!”他言之凿凿。

凌长风无语地扶额。

“哼,大人就是最喜欢万里,万里也最喜欢大人!”

“好好好,她最喜欢你,喜欢你,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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