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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霄树(1 / 1)

似乎是因为没有必要再藏了,竹山被允许在无名殿中行走,但不允许离开无名殿。

无论前一天偏殿中传出的是何等悲惨凄厉的哀嚎,第二天众人见到的竹先生依旧还是那副温润如玉、君子如竹的模样。

但凡与竹山打了交道的人,都很难相信这样端正的君子会是魔修。在大家的固有印象里,魔修应该都是丧心病狂歇斯底里的,至少也应该是阴郁狠毒的。

殿主都比竹先生看起来更像魔修一点。

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身为殿主的李微言不是什么靠谱德行,底下的仙侍们多多少少也受影响,不像别处那般对凡人和魔修有着那么深刻的歧视和憎恶,因此对待竹山也大多是平常心。

殿主就是在前殿养一只巨大的蛞蝓,大家也不会觉得太过惊讶。相比起来,养一个活人实在正常太多。

竹山自从到了前殿后就似乎总是忙忙碌碌。或是准备茶点,又或者去修剪殿中的绿植,还会顺手将误入无名殿的小动物放回去。

他几乎不需要做任何心理建设,就能平静地接受李微言时常在无名殿发疯这件事。

『这样不也挺可爱吗?』他笑着说。

尤不凡觉得竹山看待李微言时,有着跟万里不相上下的盲目。

李微言清醒时发疯,酒醉时也发疯。面对外人发疯,面对自己人也发疯。大家拿殿主没什么办法,偏偏竹山就能轻易地安抚住她,因此几乎被全殿上下视为救世主。

李微言要烈酒喝,要胡闹时,仙侍们只需要笑着说一声:“竹先生吩咐过不可以。”就能让她哑火。

无名殿因为有了这么一位竹先生,多了许多烟火气,大家的精神状态也稳定了许多。

厨房的炊烟日日升起,许多没有尝过人间食物的小仙也蹭了几口人间吃食,有的觉得很好吃,有的则不太明白酸甜苦辣咸随机组合有什么区别。

虽然不都能理解人间食物好在何处,但大家在『竹先生是个大好人』这一观点上已经达成了共识。

因此每隔几天,轮到送蜃龙骨髓这个差事的时候,大多都互相推脱。

这活推脱到最后,司务官白泽不得不赶在既定时间之前,自己亲自端着蜃龙骨髓过去,因此有幸亲眼见到殿主拽着锁链,粗暴地压制着已经痛苦到咯血的竹山的场面。

在殿内亲眼所见的惨相,远比在殿外听见的哀嚎要冲击得多。

白泽对竹山的印象,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她清楚地知道,无论他外表看起来有多像一位君子,他也始终是个食人饮血的魔修。

即便他连饮血时,都依然保持着君子仪态,白泽也并不觉得他是一位真君子。真君子岂会入魔修,食人血,哪怕缘由是为了活命。

而殿主虽然状似疯癫,但确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真君子。白泽知道殿主早年间融过一颗天魔内丹,她那时也是为了活命,但她却从未向魔低头。

而且即便是入魔了,脑子里也只有斩妖除魔这一件事。

天界诸神都说赤霄天君杂念重,但在白泽看来,自家殿主看似杂念纷扰,实际上却是一位世所罕见的道心不移的正神。

大多数的神仙,平日里看起来确实是神仙模样,但若真入了魔,都各有各的疯法,各有各的执念。而殿主无论身处何道之中,都不改其心其行,正是因此,长戎上神才会在知道她有入魔可能的情况依旧信任她。

而这位竹先生的执念是什么?

他从不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

但白泽亲眼见到殿中景象之后,便明白了。

寻常人在经历了几次这样可怕的折磨之后,无论心中如何想,都一定会对施刑人产生条件反射的恐惧。

绝不可能今日受刑,明日就恢复如常。

他会在这非人的折磨后表现出的十分异常的平静,就是因为他入了魔的执念。

而他的执念,就是殿主。

只是……他凭着执念撑过了一次又一次折磨,可殿主每次又作何感受呢?

在共同梳理文卷工作时,白泽忍不住问尤不凡,她印象中的竹山是什么样的人。

“一个仁心仁术的大夫,很有教养的世家公子,连司长……殿主都觉得道德礼仪无可挑剔的完人。我起初甚至都很难相信他入魔了。不过细想起来,倒也不是非常意外。”

“怎么讲?”

“当年,竹先生就想要得长生,想与殿主长相守,甚至因此和殿主大吵了一架。后来他与殿主相识的每一世,都有这样那样的遗憾,最后生了执念入魔,倒并不奇怪。”

尤不凡长叹了一口气,很是感慨。“要是竹先生遇到的是九襄神女,说不准,还真能长相厮守呢”

白泽不可置否。

一日,李微言坐在一条长椅上,似乎是在打盹,但枯坐了一天也没有任何动静,竹山做了点心也叫不醒她,众人以为殿主是入定了,便没做打扰。

第二日,她还坐在那,歪着脑袋,颈后长出了树木的枝桠,清晨时还只是个小树杈,晌午时就已经抽枝散叶了。这下仙侍们有些惊慌了,赶紧跑去通知司务官。

白泽围着她转了一圈,摸不准自家上神又生出了什么奇思妙想,便安抚众人,先放着不管,明日应当就会恢复如常了。

竹山仍有些担忧,便守在了她身边。

第三日,李微言后颈的枝桠已经长成了一棵一人高的树,树枝和树叶像是活着的一般还在不断抽芽生长,而根系从她的脚下蔓延出来,将周围的白玉砖挤开,抓入了地底。

李微言仍然闭着眼睛,面色如常,像是睡着了一般。

没人敢动那些树枝树叶,连白泽也没有见过这种阵仗,连忙跑回去翻书,翻遍了上古典籍,找到了些上古神明以身化做山川河流,亦或者佛陀化身为树的记载。

虽然没有找到任何解决的办法,但好歹能安抚下众人说这可能是悟道的另一种形式。

万里落在枝头,理了理翅膀。

“大人好厉害啊还可以变成树。”

第四日,李微言身上的树已经有两人高了,碧绿的叶子叶脉之中隐隐流动着金色。主干也已经变得相当粗壮,树干的部分逐渐覆在了李微言身上,她的皮肤也不像昨日那般鲜活了,失去了血色。

按理说今天又是需要饮蜃龙骨髓的时候了,但李微言这副样子,殿中又没有其他人敢越俎代庖。尤不凡提议可以暂且搁置,待李微言醒来之后再说。

但竹山却自己带着蜃龙骨髓,走进偏殿,关上了门。

尤不凡最后进去的时候,偏殿里几乎一切能砸的东西都已经支离破碎了,没有李微言守着的竹山,头破血流地缩在角落里昏厥了过去。

他一醒来,就又踉跄着跑去院中查看李微言的情况。

第五日,树干完全将李微言覆在其中,只还留有半颗脑袋还在外,以及树干中隐约的人形。这时候李微言露出的皮肤几乎已经接近木色,似乎像是百年前就已经在这棵树中一般。

仅仅五日,这棵树就已经长成了百年老树的姿态,粗健的树干支撑着茂盛的树冠,将这院中的一隅据为己有。树干的裂隙中似乎有着金色的纹路,并不明显,却像是人的血脉一般流动着。

它的枝杈分布较为均衡,个子高些踮脚就能够到偏低的枝桠,而高处的只有万里能飞上去。

清晨时,枝头生出了浅粉色的花苞。随着太阳的升起,花苞的颜色越发浓郁,待到正午时,已经几乎是接近鲜红色了。

第六日,花开了,是极为鲜艳的红色,艳得几乎像是要烧起来似的。花朵形态不似这世间任何一种花,花瓣鲜红交叠着,就好像真的是烧起来的花一样,白泽甚至一时都找不到能够称呼它的名字。

“赤霄花,赤霄树,如何?”尤不凡摸着下巴,抬头看着这满树的火红。

名字简单粗暴但很合理。

赤霄树的枝头不知何时被挂上了一根红绳,万里落在那根树枝上,好奇地扯了扯红绳,红绳纹丝不动。

竹山整整在树旁枯守了两日,他抱着树干,似乎是希望这棵树将自己也吞进去。

但那棵树似乎没有再继续长大。

第七日,赤霄花已经谢了,取而代之的是垂落在枝头的,饱满鲜红的果实。果实像是上宽下窄的桃子,但是表皮光滑油亮,没有绒毛。

万里摘下来一颗,还没等白泽出声制止,就咬了一口。

“好甜!好吃!”万里眼前一亮。

白泽困惑地歪着脑袋。

难不成殿主当了几天树,就是看自己能不能结果儿吗?

万里又摘了一颗丢给竹山。竹山犹豫地咬了一口,鲜红的汁水和着黄白的果肉浸润口腔,浓郁甜美的味道传达至舌尖,让他立刻就变了脸色。

“这是……言儿的血肉!”

“啊?!”万里惊慌失措地松开果子,然后又马上去接,好悬没摔在地上。他低头看了看手中咬了两口的果子,然后开始试图把果子接回树上……

尤不凡难以置信地摸着树干,抬头看着满树的果实。她甚至有些怀疑,司长是不是为了逃避要杀竹山这件事,才变成了树。

鲜美的果实引来了许多神鸟,万里立刻飞身上去,围着树盘旋,殴打一切意图靠近果实的鸟。

第八日,树上多了一个小孩儿。

真的是一个小孩儿,看着四五岁的模样,坐在树上,额上系着一根红绳,扎着小发髻,穿着一身白衣,一边吃着果子一边晃荡着腿。

“这么好吃的果子你们为什么不吃呢?”孩童问道。

两位司务官和一众仙侍围在树下,盯着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孩童:“你是谁家的孩子,快下来!”

孩童昂着头。“就不。”

竹山挽起袖子,伸出双臂,站在树下,朝着那孩子温柔地笑:“我接着你。”

树上的孩童这才点点头,然后朝着他的方向跳下去,稳稳当当地落在他怀里。

“竹先生,你认得这孩子?”白泽蹙眉道。

竹山轻轻放下孩子,然后牵起她的手。“嗯。”

“这孩子是……?”

白衣小不点转头看着大树,毫不见外地开始指指点点:“这边一排的砖头都给我撬开,还有那边底下有石头,堵得慌,要砸掉。”

这熟悉的支使人的态度……白泽试探地问道:“殿主?”

小不点眨巴眨巴眼睛,然后朝着竹山伸出双手。竹山笑着把她抱起来,抱到与成年人齐平的高度。然后她掐着腰昂着头,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但因为脸蛋太过可爱显得没有一丁点威慑力。

“哼哼,正是本仙君是也。”连声音也雉软得很可爱。

竹山看起来根本就像抱着一只小猫。尤不凡很努力才憋着没有笑出声来。

“嗯……恭迎殿主回殿。”

小不点满意地点了点头。

“殿主……敢问您为什么要造这棵树?可是参悟到了什么大道?”白泽问道。

李微言又咬了两口果子。“我也不知道,我就是坐在那睡觉的时候觉得我这样好像一棵树,然后就真的有一棵树了。”

“……”

“好甜你们要不要吃。”她从兜里又掏出一个果。

“……”

李微言其实完全不介意大家把果子摘下来吃,但是白泽和尤不凡硬是定下了不允许擅自采摘赤霄果的规定。

即便是树,那也确实是上神骨血,岂能轻易摘下。

然后李微言就自己爬上去摘了一箩筐,竹山在底下担心地随时准备接着。万里则跟着大人一起边摘边吃。

“阿竹以后就不用喝兽血了,吃这个就好。”满载而归的李微言举着果子篮递到竹山面前。

竹山接过赤霄果篮,眼眶又不自觉地泛红。“言儿,我……”

“哎呀你千万别哭啊,我最怕你哭了。”

虽然白泽和尤不凡尽力维持着赤霄树『上神身躯,不可冒犯』的尊严,但奈何李微言本人三天两头就折腾那棵树,或是锯下树杈,做成弹弓,或是往上面挂两条绳荡秋千。

在李微言用弹弓一石子崩掉无名殿主殿半个屋顶之后,『禁止使用赤霄树制作武器』也被列入禁令之中。

但架不住李微言半夜偷偷去锯,锯完就回去磨成零件,将『一把扇子』重新返修一遍,替换了其中玄铁的部分,让扇子的重量更加趁手。

而竹山,在用赤霄果代替兽血之后,状态显然稳定了许多,甚至在没有使用蜃龙骨髓的情况下,魔元也产生了萎缩的特征。

这意味着他不需要再靠蜃龙骨髓,承受那些痛苦煎熬,也能除去魔根了。

他体内的魔元日益孱弱。

这似乎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吗?

那,魔元散尽之后呢?

孩童身躯的李微言每天都要在门框边刻下今日的身高。

这个刻痕每天都会更高一些。

样貌年幼的李微言认真地比对自己身高的样子十分可爱,尤不凡忍不住笑着问道:“殿主是想快些长高吗?”

李微言摇了摇头,她抬头看向更高的地方,那里也有一道刻痕。“我在算倒计时。”

“倒计时?什么倒计时?”

李微言没有回答,只是看了一眼那高高的刻痕,然后转头离开了。

尤不凡摸着那道比她身高略低些的刻痕,那应该是李微言平时的身高。她是在计算自己什么时候长回去吗?

可为什么会说是倒计时?

尤不凡疑惑地蹙着眉头,想不出所以然来,便也转身离开,但走出了几步,她又回头来看。

她忽然有些毛骨悚然。

最高处的刻痕,和低处的刻痕,共同组成了一个沙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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