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那姑娘是被自家情郎给出卖了。
那情郎是姑娘的同乡，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而姑娘早早与那人私定了终身。
她逃了柳家的婚，便是想与情郎双宿双飞的，但那负心人贪恋柳家五百两的悬赏，便悄悄揭了榜。
他嘴上骗姑娘说要远走高飞，马车却是往酉州城来的。直到马车到了酉州城门口，姑娘才知自己受了骗。
李微言到前院看的时候，那姑娘已受了二十鞭，脸色苍白，额上密布着细汗，但仍是昂着头。至于那负心人就被打得更惨了，整个人趴在地上，臀部到大腿都殷出血色来。
柳老爷和柳夫人铁青着脸坐在太师椅上，院中十几个家丁站成两排，气势上颇有府衙开堂的气派。
李微言眉头微微皱起。
“齐丫头，我们柳家三媒六聘明媒正娶可是一点没有亏待过你，光是彩礼就给了五百两，而你却做出这种丑事！让我们柳家颜面无存！不知廉耻！下贱！”管事嬷嬷柳眉倒竖，怒目圆睁，指着那姑娘的鼻子痛骂，望之竟有猛虎下山的气势。
齐姑娘昂着头，跪在地上，眼睛直直地盯着那凶神恶煞的嬷嬷。“我没错，我只是不想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我有什么错。”
“好好，那你把彩礼全部给我吐出来！”
姑娘冷笑了一声，挺直了那被鞭打地血淋淋的腰背，没有被嬷嬷的气势压倒一分：“怎么，那彩礼，可有一分一厘落到我的手上？谁拿了钱，你们就找谁去，我齐遥，一分也没拿过你们的。”
“啪！”
嬷嬷掐着腰上来就给了齐遥一个响亮的巴掌。
齐遥被扇得偏过头去，苍白的脸上赫然一道鲜红的手印，连嘴角都渗出血来。她硬着着腰背才没被扇倒在地，而是重新跪直身子，昂起了头。
“好，真有骨气，老婆子我倒要看看你能硬气到几时！”
又是一巴掌，这一巴掌比刚刚还要狠厉，齐遥整个人摔倒在地上，但只趴了片刻，就又强撑着跪直起来。
一巴掌接着一巴掌，扇得她脸肿起老高，漂亮的脸蛋几乎毁了容，还吐出了两颗带血的后牙，但她始终没有倒下去。
旁边那个趴在地上的男人，只抬头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
李微言的眉头蹙得越发紧，目光落到那个畏缩的男人身上。万里也被吓得不轻，他牵着李微言的衣襟，每一巴掌响起，他就不自觉地紧绷一下。
嬷嬷手扇得生疼，才停下来，目光落到旁边那个男人身上，嘲讽笑道：“齐丫头，这男人为了几两银钱就把你出卖了，而你为了这男人冒险，受了这么大的罪，值得吗？”
既然躯体上没法让她低头，就从精神上摧毁她。
谁知齐遥肿着脸，她的声音已经变得含糊不清，但眼睛始终盯着嬷嬷。“我不是……为他。我为我。就算不是裴郎，而是赵郎李郎，我也绝不会……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不会嫁给一个瘸子！”
“你放肆！”柳老爷子终于大发雷霆，把手中盖碗狠狠砸在齐遥的头上。
鲜血从齐遥额头缓缓淌下，柳城驱着轮椅，从门口进来，将刚刚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轮椅走到了齐遥身边，嬷嬷神色紧张地上前去拦：“大公子不是有事忙着呢，怎么回来了，哎呦院中腌臜，大公子莫要再上前，污了眼睛。”
柳城目光落到跪在地上的弱女子身上，眉尖蹙起：“父亲母亲，孩儿不是说过此事不需再追究了，为何还要如此。”
柳老爷捋着胡子，神色不善。“城儿，此事关乎的不是你一人的颜面，而是我柳家的颜面。当初媒人上门提亲，他们齐家可是好生答应，柳家三书六礼，未有一事不合规矩，可如今，我柳家不仅被逃婚还落下个欺压良家女子的名声，若没有个交代，为父今后如何在酉州立足。”
“可将她抓回来又于事何补呢，强迫她嫁给孩儿，还是让她为奴为婢？无论哪种，都只会徒增他人谈资罢了。”柳城少见地阴沉着脸，连带着周围的气压都低了几分。
“今日的事情，就先到此为止吧。”柳城身为柳家的少主，在柳家的话语权看起来甚至高过了父亲。
他转头看到在一旁的李微言，脸上露出歉意：“抱歉，家丑不可外扬，让姑娘见笑了。”
李微言摆了摆手，毕竟她也算是半个当事人。
柳城吩咐下人找医士来看看，李微言作为在场唯一的大夫，自然就上前来查看伤情。
齐遥看起来确实有些凄惨，背上交错着鞭痕，左边脸高高肿起，左眼白都被扇得出血。李微言仔细地观察一番，松了一口气。
“还好都是皮外伤，姑娘年纪还小，牙还能再长，但背后可能会留疤。”万里传声道。
正当李微言取药出来准备给她敷上时，旁边一直趴伏不动的男人突然爬起身来，动作僵硬诡异。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他迅速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将其中液体往李微言脸上泼。
李微言抬手去挡，但仍有一部分撒在了左眼上。液体接触皮肤的瞬间，李微言捂着眼睛痛苦地弯下了身。“唔……！”
齐遥难以置信地瞪着那男人：“裴郎你干什么！”
从男人口中发出了诡异、极不正常的咯咯笑声，他目光呆滞，脸上挂起了扭曲的笑容。
“来人，把他拿下！”柳城一声令下，周围家丁迅速一拥而上，把他的脸摁在了地上，但那股让人不悦的诡异笑声仍不停止。
柳城快速挪到李微言身旁，神色慌张，随后又怒极：“混账，你泼的是什么！”
“咯咯……三清化妖水，但凡妖魔，只要碰到这水，它就会腐蚀皮肤，然后腐蚀骨头、五脏六腑，直到慢慢地把你化成一摊血水。哈哈哈哈哈李微言，你该死，你这妖怪，早该死了！长生大神佑我，长生大神佑我！”被摁在地上的男人还在狂笑不止。
李微言捂着眼睛的手指缝中流出了鲜血，她怒睁着右眼，死死盯着地上的狂徒，身体因为剧烈的疼痛而颤抖。
“口出胡言！将他拿下报官！请酉州最好的医士来！”柳城怒喝。
那男人被粗暴地压制，随后竟从嘴中吐出了黑色的秽物，浑身抽搐了两下，就再无动静。
李微言被送回卧房，依旧死死捂着那只受伤的眼睛，直到屋中只剩柳城和万里。
万里看了眼退去的家丁，利落地关上门，侧耳探听是否隔墙有耳。柳城心中疑惑，却见李微言松开手，底下皮肤眼睛毫发无伤，只是沾着一些看似血浆的液体。
『一些行走江湖的小把戏罢了。』李微言擦干净手上脸上的红色液体，闭眼确认周围没有监视，然后坐下来，手中捏诀。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柳城有些困惑。
万里跟到李微言身边，双臂环抱。“此事说来话长。但是长话短说的话，就是大人的仇人想设计谋害我家大人，刚刚那人就是中了邪术，被控制着袭击了大人，但是大人顺水推舟来了个将计就计，抛饵钓鱼。”
“仇人？”柳城万没想到一个女子会有这样手段恶毒的仇人。
“那是个□□，当初大人和凌长风把那个□□捣毁了，□□的余孽就一直记恨着大人，一直伺机报复。”
“竟有此事？”
李微言睁开眼，确认了施术者的位置。刚刚她在人前假装被伤，对方放松警惕被她打上了标记，如今鱼儿咬钩，且看这小鱼能不能引出一窝大的了。
『我未受伤之事，柳公子万勿告诉他人，就说是对方泼洒了毒药，我一病不起就好。』
柳城拱手。“既然姑娘信任在下，在下绝不负姑娘所望，若有需要在下帮忙的，姑娘尽管吩咐便是。”
“需要帮忙啊……确有一件。”
当晚，柳家的柴房中，齐遥缩在干草堆的角落，浑身的伤火辣辣地疼，即便上了药，也还是疼得她睡不着觉，躺不下来，只能缩着身子坐着。
背痛，脸痛，头也很痛。
况且柴房闷热，又有虫鼠，实在不是什么适合休息的地方。
白天被裴郎袭击的那个女医士，她认得出是当初那个跟她换衣服的女子，难道是因为换了衣服，连累她也被卷进来了吗？
齐遥有些懊悔地埋着头。
可逃婚这件事，她并不后悔，哪怕落到这个地步，她也不后悔。大不了之后再逃一次，逃到天涯海角去。
周围黑漆漆的，有脚步声靠近。她心悬了起来，从周围摸索到一根柴攥在手中。
“咔嚓。”门锁打开的声音伴随着铁链松开的声音，随后嘎吱一声，柴房的门被推开一条缝，一道温和的暖光从门缝里投进来，落在了她的脸上。
门被推开，进来的却是白日那位医士，她脸上温和的笑意，被暖黄的光线衬得更加柔软。医士身边的少年提着灯笼，眼睛映着灯笼的火光。
这对在漆黑夜色中突然拜访的主仆，让齐遥觉得有些不真实。
她在灯笼的暖光中蹲下身子，小心地探看着齐遥的伤势。医士的脸上光洁干净，并没有一点伤损。
“你的脸……没受伤吗？”齐遥伸手探向她白日被药水泼洒到的地方。
医士笑着摇了摇头。她打着手语，但是齐遥看不懂。
“我家大人说你伤的这么重，怎么还想着别人呢。”万里翻译道。
齐遥不好意思地低着头。“之前都怪我偏要买你的衣服，才把你给卷进来了……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这样……要不是我当时……”
李微言拿着压板按了一下她肿起的脸，疼得她嗷得一声结束了喋喋不休的念叨。“痛！”
“走吧。”万里侧身让出了一个身位。
齐遥不解地看着他：“去哪？”
“我家大人花了十两把你从柳公子那赎出来了，你现在可以走啦。”
十两，是她当初换走李微言衣服的钱。
齐遥比李微言想象中健谈许多，把她从柴房里领出来的这一路，她跟在后边，一路自顾自地搭话。只不过问了半天，李微言也没有回一句。
“大夫是何方人士啊？”
“大夫你长得年轻漂亮，那柳家公子是不是贪图你的美貌才肯放我走的？大夫你不用为我委屈自己的，我自己能跑的。”
“大夫……”
“我家大人耳朵听不见的，你这么问，再问一万遍也没用的。”万里好心提醒。
“啊？那她怎么能跟我对话的？？”
三人一路走到偏院的侧门，柳公子早已在此等候，他那高大的侍卫也矗立在一边。齐遥吓得一个激灵躲到李微言身后，柳城见状只是轻摇了摇扇子。
他的轮椅旁边挂着一盏灯笼，以确保李微言看得清他的口型。
“李姑娘这次可就不用翻墙了。”他笑着指向半开的侧门。
齐遥咽了一下，心下还是有些害怕。
柳城合扇作了一揖：“齐姑娘，这桩婚事，是我柳家不对在先。柳某天生残疾多病，年近婚配之期，家父这才急中出错，求神问卜，要为柳某娶一个八字相合的姑娘冲喜。没成想因此让姑娘进退两难。”
他挥了挥扇子，身边侍卫递上了一个行李。
“这点盘缠就当是柳某的赔罪。”
齐遥摇了摇头。“我不能收。这桩婚事虽非我愿，可我半路出逃，害得柳公子落下话柄，总是不对，今日还口出恶言中伤公子，这盘缠就更不能收了。公子与李大夫今日愿放我离去，便是再大不过的恩泽。”
闻听此言，柳城手中扇子又开，有些赞许地点了点头。“既如此，柳某就不强求了。”
万里引着齐遥出门去，门外已经准备好了三匹马。
齐遥其实不太会骑马，被万里托着才坐上了马鞍。
李微言悄悄对柳城比了个大拇指。
“李姑娘……这一去，可有危险，可需在下叫几个帮手？何时归来？”柳城借着这最后的回头，开口询问。
李微言摸了摸下巴，思索了一会，回道：『攻克乃还。』
柳城摇着扇子，秀眉微扬：“凌兄常说你体弱多病，手无缚鸡之力。可如今看来，巾帼豪杰也不过如此了。”
『哈哈哈，柳公子放心，我尽量在我家那位回来之前回来，不让柳公子难做。』李微言利落地翻身上马，轻拍马腹，随着踏踏的马蹄声，三人渐行渐远。
酉州城外岔路口，齐遥欲策马向东，而李微言二人朝西。
“我们二人有私事要处理，不能再陪姑娘继续走了，就此拜别吧。”万里勒住马绳，拱手拜别。
齐遥点了点头，拱手回礼，正要帅气地出发呢，甩了几次马绳，马都没有动弹，甚至在往后退。李微言热心地扬起马鞭，给了那匹小马结结实实一鞭子，随后，在齐遥的尖叫声中，马儿飞快地消失在视线尽头。
“那姑娘真的能行吗……总觉得如今世道，她一人独行，很容易出事啊。”万里挠了挠头。
『那姑娘，坚韧的很，自有一条坎坷路要走，难是难了些，总归是走得过去的。』
二人策马朝西，直往标记目标而去。
“大人，我不明白长生楼的人为什么要掺和人口贩卖的生意。”万里跟在李微言身后，发出疑问。
『这世道，人人都跟人牙子打交道。富贵人家买丫头，穷人家买儿子，青楼妓馆买姑娘。可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人，也会买，而且买得更多。』
“什么人？”
『妖修，妖修以吸食活人精气生机修炼。若是太平年头，妖修抓几个童男童女还得连哄带骗，可如今乱世，只要几两纹银，就有的是人提供大量稳定的货源，何乐而不为。
长生楼本就妖修众多，他们主导人口生意，不仅能大赚一笔，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获得源源不断的‘人丹’助于修行，天下再没有比这更好干的生意了。』
万里感到一阵恶寒，把人拐去吃，何等骇人听闻，可如今竟成了天底下最好干的生意。
『妖修为恶，恶在食人。人间还有另一种邪修，其恶甚妖修百倍，便是鬼修。死于妖修之口的人，尚且还能投胎转世，可若命丧鬼修之手，便就此灰飞烟灭世间不存了。』
“大人见过？”
『杀过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