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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1 / 1)

在云阁院里,李微言的近身照顾一直是由凌长风一人全权负责,衣食住行贴身照顾,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风吹过来怕受了寒,跑两步就担忧她摔倒。

若不是怕影响不好,恐怕连走路会直接把她抱起来,防止她累着。至少在外人面前,他作为徒儿的礼数总是周全的。

“哎呀我又不是纸做的……”李微言一度感觉自己可能不是人,而是什么刚捏好还没干的泥偶之类的东西,戳着碰着可能就坏了。

李微言从来不把自己的伤病当一回事,凌长风却知道这副躯体脆弱到何等地步,况且一个风一吹就倒的柔弱壳子里装着一个动如脱兔心里没数的灵魂,就更让人不安心了。

入夜,凌长风是抱着她睡的,就只是抱着,没有半分其他越矩之举,甚至李微言主动亲上来,他也无动于衷,只是任她亲吻。

但凡更进一步的举动都会被制止。

“气血两虚,易伤易病,不宜房事。”

凌长风在黑暗中说话的时候,总是把她的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让她能摸出自己说的话。

李微言剩下的那只眼睛,虽不至于夜盲,但在黑暗中也很难看清东西。她没怎么提过,但凌长风的观察力十分敏锐。

他为了让她摸起来不扎手,费了很大功夫刮胡子,但胡茬始终刮不干净,摸起来沙沙的,于是他就将胡茬都拔掉了。

在归云山的这几年,他好像死了一般,一直浑浑噩噩地活着,直到现在好像才又活过来似的。让他觉得自己好似在梦中,有时半夜醒来,他要确认再三,才敢确定自己现在真的在抱着她。

他并非什么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他比任何人都想把怀中人吞吃入腹,可他怕,怕稍微有些差池,眼前的镜花水月就会破碎。那是他绝无可能承受的代价。

有时候他会无端生出愧疚来,觉得她耳聋目盲是因为应他的愿而付出的代价。偏他又自私地想,只要她回来,怎样都好,他来做她的眼,她的耳,她的口。

以前还是胡无名的时候,李微言尚且能看得出他每日在想什么,可朝夕相处后,她反倒看不清凌长风的想法了。

正吃着饭,他就突然冒出来一句:“我还是觉得成亲之事,做不得数。”

『你怎么又提起这事?』李微言扒着饭碗,挑起眉头,以为他又要说些不讨人喜欢的话。

凌长风微蹙着眉头,眼睛先望着桌面,然后又抬起来望她:“我想了很久,师父嫁我,本就是下嫁,我应三书六礼,风风光光地将您明媒正娶进门,不让您委曲求全。就算您不在意这些礼数,我也不愿让您比旁的女子少些什么。”

李微言愣在原地,然后忍不住笑起来,为了不浪费粮食,她先放下碗筷,然后开玩笑道:『怎么,不是你嫁我么?』

凌长风却没笑,而又垂下眸子认真思考起来。“师父说的是,合该是我入赘才是,只是改名……虽然改叫李长风也并无不可,但姓名是父母所赐,需得先回父母坟冢告知父亲母亲……”

见他真的开始思考起入赘事宜,李微言差点被没咽下去的米饭呛到。

万里从厨房顺回来一个食盒,正回来要跟李微言分赃,就听见凌长风说什么成亲、聘礼,他兴奋地凑过来:“谁要结婚啦?”

『哦,我们打算把你嫁出去换彩礼。』李微言坏笑起来。

万里高兴的表情立刻萎下来,变成了一副哭脸:“唔哇啊啊我不要被嫁出去——!”

这个话题就这样转了过去,但李微言却记在了心里。

她确实不太在意什么礼数,以前跟阿竹结婚的时候也是一切从简,但一场合宜的婚礼,对凌长风却可能有着不同的意义。

如今的凌长风,已经久别尘世,既无亲朋,又无旧友,似无根浮萍。他不像李微言一样本来就是世外之人,他实在太需要一个能将他与尘世重新连接起来的仪式了。

况且,也该到他下山的时候了。

于是在思忖了一夜后,李微言以笔代口,同他说:“收拾收拾,我们下山成亲去吧。”

凌长风先是有些诧异,他看着纸上的白纸黑字,直到确认自己没有看花眼,才狂喜地抓起那张纸,看了又看,抓着纸的手止不住地发抖,兴奋之余却又冷静下来:“此事不急的,您现在的身子禁不住舟车劳顿,还是修养一阵再说吧。”

『我又不是凡人,伤早就好了,偏只有你还把我当病人。』

凌长风面上似乎冷静下来,可回头就开始盘算下山成亲的事宜,事无巨细一一梳理记录在纸上,生怕哪里有不周全的。

从租车用车的路线,理清回乡路上驿站补给,否则舟车劳顿,恐生劳疾;到师父肠胃不佳,除了干粮还需要请仙师用法术帮忙保存一些其他食物;再到家中气候不同,可能会水土不服,需提前准备丹药以防脱水腹泻……

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李微言看着都头疼。

这么婆婆妈妈的哪像江湖人,江湖人就该船到桥头自然直。

凌长风只是笑笑,“这些事情由我考虑便好,您想如何洒脱,便如何洒脱就是了。”

凌长风忙得脚不沾地,李微言却闲到蹲在地上在琢磨归云山怎么也有的锹甲虫。她抓起半个手掌大的甲虫往万里面前挥了挥。『万里,你吃甲虫吗?』

万里嫌弃地往后缩。

『那大青虫呢?』

万里皱着眉头:“以前家里没东西吃的时候吃过,还吃过蚯蚓,不太好吃。”

凌长风选定的下山日期很近,下山之前要跟长老们打好招呼。长老们一听上神要离山,慌得赶紧问是不是有哪里招待不周,凌长风只好解释说师父只是想回家看看。

他不敢在外人面前说成亲之事。他自己的名声并不重要,可他绝不愿别人说他师父是“师徒苟且”。

李微言倒没有这种讲究,卢昇与木冬雪上门拜会聊到为何下山之事时,她答得没有一点犹豫。

“是跟凌长风下山成亲来着。”万里当传声筒当得习惯,但说出口才觉不对。“诶?大人,凌长风不是说早跟你成亲了吗?他诓我?”

凌长风正端着茶过来,隔着门听到万里的话,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木冬雪听到这么劲爆的消息,脸上却没有太多惊讶之色。“所以凌少侠果然是……呵呵,前辈与凌少侠真乃百年奇缘,不知晚辈届时可否讨杯喜酒?”

“是啥?”卢昇脑子慢了半拍,缓了一阵然后才一拍脑门,茅塞顿开。“哦哦哦我就说嘛!难怪长得那么像!那我也去讨喜酒!”

“凌少侠知道竹先生的存在?”木冬雪想起之前凌长风的反应。

李微言点头。

“他是怎么想的?”

李微言在自己脸上横着划了一道,然后耸了耸肩。

木冬雪睁大了眼睛,喃喃道:“竟是如此……”

卢昇摸不着头脑:“你们在说啥。”

“没什么,你以后少在凌少侠面前提竹先生就是了。”木冬雪也没指望他这脑子能转得过来。“听说凌少侠当初来归云山,便是为了寻妻,未曾想到竟是寻李前辈……凌少侠这些年吃了很多苦,想来应当是很珍视前辈的。”

李微言叹了口气。

“他有些珍视过头,患得患失的。但这并不怪他,源头是我。就我这三天两头找死的劲,换个心脏差点的可能走得比我还早。是我亏欠他。”

从当初神魔之战,到如今灭长生楼,李微言总是在生死线上来回折腾。她并不在意自己痛苦与否,死生与否,只要能胜,代价都是可以接受的。

可旁人接受不了。竹山接受不了,凌长风也接受不了。

凌长风知道自己患得患失。

入夜,他环着心上人,终于忍不住吻了下去,吻得极深,吻到她的面颊因为呼吸不畅而泛起潮红——他是看得清她的。

“您不亏欠我……您什么都不亏欠。”凌长风咬着她的耳垂喃喃道。

李微言听不见他说什么,只是被耳廓吹进来的微风抚得浑身酥麻。凌长风挽着她柔若无骨的腰肢,轻轻摩挲贴近。

但他最后还是没有更进一步。

然后早上还是一如往常地给她把脉,确认身体康复的情况。

但李微言觉得他这个情况像不举,于是转头自己写了一份药方让他一块煮了。凌长风接过药方,看了两眼就羞得满脸通红,万里好奇也想看看,他就把药方揉了塞进袖子里。

『不必讳疾忌医。』李微言正色道。

凌长风的耳朵尖都红透了。

在凌长风收拾杂物时,李微言也自告奋勇地帮忙,翻出些旧物件,比如说凌长风小时候戴的长命锁,还有三颗乌漆嘛黑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东西。

『这是什么?』李微言戳了戳他。

凌长风低眉笑着:“是梅干。”

梅干为什么要收得这么仔细,李微言搞不明白。『你很喜欢吃吗?』

凌长风只是笑着把梅干又收了起来。

他在山上其实没有什么个人杂物需要带走,行李里基本上是给李微言准备的,口粮、替换衣物、清洁用品、培元固本的丹药草药。

收拾好离山那天,没有大张旗鼓,除了木冬雪他们和几位长老外,大多数人并不知情。

凌长风与厨房的同僚们辞行,多年情谊,总是舍不得的,厨房杂役们抹着鼻涕眼泪让他今后多保重,发达了莫要忘了厨房的兄弟们。

李微言则特意去拂云峰与慈遥元君拜别。慈遥元君一出关,膝前养大的孩子便要离山,自是十分不舍。

慈遥元君并不知道她是什么神仙,而是真心将她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所以李微言待慈遥元君的态度也极不同,她唤她慈遥阿娘。

李微言对于娘亲的印象已经十分模糊了,只有在慈遥元君这,才感觉自己像是谁家的孩子。

“大人说慈遥阿娘莫哭,以后她会常回来看看的。”

慈遥元君拭去眼角泪水,慈爱地摸了摸万里的头。“你也是好孩子。”

万里眨巴着眼睛,居然哭了出来,他吸了吸鼻子,问李微言:“大人,我能不能也叫她阿娘啊。”

于是慈遥元君又多了个孩子。

下山的路很陡峭,凌长风一路护着李微言,花了比平时更久的时间,等到了山脚的小镇,取来早就定好的马车,装上行李,便架车往南方去。

归云山里江林的车程不近,当初凌长风快马加鞭日夜不休,也赶了很久的路,架马车自然更慢些。他特意租了贵一点的马车,走起来不怎么颠簸。

但李微言的身体果然还是禁不住舟车劳顿,刚上路没多久就晕得扒在车边吐,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居然也会晕车。李微言吐得小脸惨白,凌长风心疼得要命,赶紧停车下马,给她喂了些水。

“大人,都晕成这样了就不要说那么多啦。”万里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

“师父她……说什么了?”

“大人说当年她御剑飞天,日行三万里都不带累一点的,区区马车算什么,不过是有点不习惯而已。”万里耸肩。

“……还是先休息一会吧。”

凌长风有些羡慕万里不用开口也能听见她说话的能力。

一来二去,马车的速度更慢了,直到晚上才到第一个驿站。

驿站中来往行客少,兵丁多,凌长风便将李微言往自己身后藏了藏,躲开那些兵的视线,直到房间里,他才送下口气,让万里照看着,自己去买些饭菜。

驿站的驿官待人还算温和,只是收的价格贵了些。凌长风并不讨价还价,爽利地付了钱,又借了锅子煮汤药。

“与您一道来的小娘子是您的家眷吧,您也是往南逃的?”驿官问。

“逃?”凌长风警觉地转头问道:“这逃字从何说起?”

驿官苦笑一声:“北方打仗打得凶,正安这一片最近征兵也征得厉害,几位的马车是往南去的,我自然就看得出来。这年头往南边跑的人不少,不过……南边也不好过呀。”

打仗……凌长风蹙起眉头。“多谢告知,我们确实是去南边投奔亲戚的,只是……南边也不好过是怎么说?”

“嗐,不就是那些事,旱灾蝗灾的,兵税年年涨,在哪也好不到哪去,都苦啊。”驿官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外边有人唤他,他也不再多言,应声出去。

凌长风心中五味杂陈,他上山之前,百姓生活虽不算富足,但还算得上平静,怎的如今竟变得这般。

他煮了药,带上饭菜回去,并没有向李微言提及外边的情况。照顾她睡下后,便在床边守了一夜。第二日等到那些兵丁上路,他才把李微言从屋里带出来。

一路上,凌长风刻意瞒着她,不让她看见那些饥民流乱。但李微言只是耳朵聋了,脑子还在,她都不必出这个车厢,便知道北方战事吃紧,南方天灾人祸。

『我是方士。』李微言无奈摇头。『而且还是大夫。』

于是这原本归乡成亲的马车,变成了行医救人的移动诊所,他们一边往江林去,一边救治沿途的病人。

李微言身体不好,精力也不太行,每次至多诊上一个时辰,凌长风便把她带回轿厢休息,自己在外边继续看诊。

吃了药就能好的病,好治,但这世上大多数的病是穷病。

腹中涨水,吃了药固然可以解一时病痛,可没有食物果腹,很快又会复发,很多病都是这样,根源不在病灶。只要有食物,干净的水,足够的休息,大多数的病自己就会好。

可他们没有。

李微言曾跟着竹山四处行医,自然清楚明白。可凌长风第一次在现实中遇到这样的情况,堂堂的九尺男儿,在深夜无人时自己对着医案流泪。

李微言透过窗户看着,叹了口气。

等到第二日,凌长风的药箱上多了一张纸条。

“今日救一人,他就能活到明日,后日,或许有机会寻到一条生路。可若是不救,他便一定活不过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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