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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不后悔(1 / 1)

秦九叶回到丁翁村的时候,阵雨后的山色正好。

眼前是笼罩在云雾中的洗竹山,身后不远处是被雨水打湿成黛色的九皋城。

以前回村的时候,她总是急匆匆的,从没有想过会站在村口回头望一望身后的景色,是以也从未在这个角度注视过这座城池,不知道原来它竟这般巍峨岌嶪。

都说九皋城是龙枢第一坚固的城池,现在来看确实如此。

秦九叶原地看了一会,视线不由得落在她方才走过的那条小路上。

蜿蜒的路迹从一片生长茂密的草丛中穿出,除了她踩倒的那片野草外,再不见其他人走过的痕迹。

她这才意识到,这不是她惯常走的那条回村的路。

她走了一条自己从来不会走的路,而在上路之前,几乎所有人都在劝她莫要一意孤行,路是走不通的。

但路在她脚下,她也是到了地方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已经走过并平安到达了。

沾了草屑的鞋子踏过村间泥泞的小路,秦九叶破天荒地立在果然居柴门外又看了好一会山色,直到过路的羊群将泥水溅到她身上,她这才抖了抖袴腿、迈进院子里来。

角落里放着两只破筐,那是她进山采药时用的药篓子,不知为何被老秦拿了出来,上面滚了一圈泥,瞧着有些惨兮兮的样子。

秦九叶一声不吭地上前,将那两只沾了泥的筐清理一番,方才停下动作时,便听到门外一阵脚步声,正是从外面回来的秦三友。

秦三友头上系着跑船时的汗巾,一见秦九叶和她脚下的两只破筐,莫名便有些心虚起来,闷头走到水缸前舀水喝,嘴上先发制人道。

“这几日看你心思都不在这了,也不知在背着我们忙些什么。”

两人相处了那么多年,秦九叶不费力气便能看出老秦遮遮掩掩的心思。

但她今日心情不错,并不想一上来便针锋相对、惹人不快,于是反而放缓了语气道。

“先前给你准备的护腿带上了吗?金宝呢?药堂的事你尽可使唤他去做,不要嫌麻烦,总是自己忙东忙西。”

秦三友摘下汗巾抹了抹脸上的汗水。

“天太热,太阳一出来,你种的那片地都干透了,水一下子便用完了,我让他去挑水了。”

秦九叶种菜从来靠天吃饭,只除了药圃会精心打理。到了老秦这全都反了过来。老秦嘴上说得好听,心里根本不在乎果然居。他只在乎她有没有吃饱饭。

秦九叶想罢,转身到药垆前清点了一番这些天出库的草药,盘算了一番落下的生意,心中已有了决定。

“不止是挑水,问诊和抓药的事,也可一并督促着。”

秦三友一愣,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起来。

“你做事何事这般随意了?金宝那孩子脑袋向来不灵光,你不怕出了什么岔子、砸了你果然居的招牌?”

“果然居除了门口那块破木板哪有什么招牌?何况拜师学艺,都是这么过来的。医得好算他没在我这白吃这么多年的馍馍,医不好便挨骂挨揍,下次自然会多长些记性。村里来问诊的,大都是些熟面孔,他跟着我学了这么多年,若是连点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也解决不了,以后还能有什么大出息?”

秦九叶说完这一串,拿出一早准备好的那条坐堂白巾,示意老秦转交给金宝,正要转身离开,突然便被秦三友叫住了。

“你等下。”

许是秦九叶方才那番话引起了秦三友的主意,他那双已经有些昏花的眼,此刻突然便好使了起来,只这么匆匆一瞥,便看到了她腰上多了的那块东西。

“你腰上的是什么?”

秦九叶顿了顿,如实陈述道。

“玉佩。”

秦三友浑身一颤。

“谁的?”

“督护的。”

秦三友又是一颤,脸色复杂变幻许久、最后涨得通红,声音紧张地问道。

“你、你们私定终生了?所以你才在这交代后事,实则已经想好之后的路要往高处走了?”

秦九叶顿觉脑袋上的大穴一阵抽痛,半晌才转过身,试图再次用贫瘠的言语解释道。

“这件事绝不是你想的那样。”

秦三友眉毛倒竖,显然觉得她的话是在敷衍,不想给她蒙混过关的机会。

“男子随身的玉佩,岂会随意赠人?若非私定终生,难不成是要你给他卖命不成?”

秦九叶瞬间不说话了。

秦三友感受到这不同寻常的沉默,下一刻难掩震惊、语带结巴地问道。

“苏家的事不是已经了结了吗?你、你为何还要……”

还有什么事比同秦三友对峙更能令人崩溃的呢?

答案是没有。

如果可以,秦九叶宁可再跑上几趟清平道、进几次宝蜃楼、摸几次那和沅舟的小手,也不愿面对眼下这个情景。

但她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早晚都瞒不过秦三友,眼下金宝和李樵都不在,倒是个适合坦白的时机,于是干脆搬了一旁的板凳坐下来,决定好好同对方交交心。

“此事同案情有关,我就算同你解释,也需隐去些细节。你只需知晓,此案背后之人手中握有一味秘方,似乎已有人在其中尝到了甜头,又似乎已有不少人在其中栽了跟头。我只想知道,那所谓的能治百病、解百毒的不死丹药是否并非捕风捉影,这才搅得这城里城外都风风雨雨……”

秦九叶语气诚恳,只是她越是想摆出一副“好好谈”的样子,秦三友就越是心焦。

他几乎是立刻便站了起来,背着手在院中踱起步子来,嘴上一连串地嘟囔着。

“不死丹药?哪来的什么不死丹药!你瞧瞧你自己现在说话的样子,同那些乌烟瘴气的臭道士有什么分别?我当初送你去拜师学医,可不是为了在这听你胡言乱语。早知如此,当初何必白瞎了我那一篮子鸡蛋!”

秦三友一直都很穷,当初送她去拜师学医的时候实在也递不上银子,便攒了一篮子鸡蛋送了去,若是换了旁人定会觉得是种侮辱,可她师父当时也是个穷鬼,便勉强收了她当做苦力差使,顺便教了她些本事。

这本不是什么值得说道的事,然而时隔多年,秦三友连一篮子鸡蛋的烂账都翻了出来,秦九叶只觉得自己嗓子眼冒火。

“我哪里是在胡言乱语?我说得是正经事!我当然不信这世上能有不死丹药,可就是因为如此,我才要弄明白这背后真相。很多时候,你没见过、我没见过的事物,不代表就不存在,现下不存在不代表以后不存在。这世间有多少奇方妙引都源于不可知,若是连想也不敢想、试也不愿试,那才真真是不会有结果!”

“就算有,又如何?!”秦三友长叹一声,尾音重难掩嘲讽之意,“金贵的东西不是给我们穷人享用的,不过徒增一点希望、再带来更多失望罢了。何况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不老不死又有何用?一世受苦也就罢了,还要多一世受苦,我倒是宁可早死早超生。”

如果贫穷是秦三友一早便刻下的墓志铭,那受苦便是他终生背在背上的一块碑。他已不去探究自己为何会受苦,他将受苦这件事写进了命簿里,他对世界的全部认知都是以受苦为基础的。

每当秦九叶想要去改变什么的时候,便觉得自己好似在用鸡毛笔去改写石碑一般无力。

她努力压下嗓音,再次恳切地说道。

“阿翁何不这样想?倘若真有那样的东西,不说飞黄腾达,果然居势必可以名声在外,小富一把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到时候阿翁不仅不必受苦,还可以去城里享享福……”

秦三友眉间的褶皱依然深深刻在那里,声音却放缓了。他摊开了手,再开口时几乎带上了几分哽咽。

“阿翁不需要你去赚这个钱。说来说去,你总还是想着要发财的事。我们、就我们几个好好过日子不好吗……”

可他越是用近乎恳求的语气说话,秦九叶便越是无法接受。她只觉得自己几乎被气昏了头,那些陈旧的、压在心底深处的话就这么一股脑地被倒了出来。

“发财怎么了?发财有错吗?!有钱才能过得好,有钱才能活得久!当初杨姨病重的时候,如果我能多留下些银钱,她说不定便不用死了!我就是因为这样才失去了杨姨,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你懂不懂?你懂不懂!”

秦九叶的质问声回荡在屋瓦之间,像是濒死之人最后的呼号。

她有多少年没有提起过杨姨,便有多少年独自默默忍受着这种折磨。

半晌,秦三友的声音终于彻底低了下来。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很轻,像是小时候她生病睡不着、他为她讲故事时的语气。

“生老病死,就是老天爷也无能为力的事。你那时才多大?这不是你的错。你要怪,就怪我吧。是我没用,什么也护不住。”

然而他越是宽恕她、安慰她,她便越是无法摆脱心底的那道执念。

“我从前不可以,现在却可以了。阿翁,我已经长大了,我不再是从前那个只能哭鼻子的小孩子了!既然能守护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我去为将来多攒些底气,有什么不好?多挣一些银钱有什么不对?”

秦三友望着那张年轻却固执堪比他这个老头的脸,半晌才抖着胡子说道。

“这就不是银钱的问题!那命案何其凶险,就连督护也束手无策,你日日跟着担惊受怕,迟早要出事。九皋有多少名医,城中能人万千,轮不到我们出头逞能,揽活之前要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虽然知道对方是一番好意,但秦九叶却管不住自己的嘴,硬是翻出先前的话来对付这倔老头。

“阿翁不是教导我要做善良耿直之人,行医莫图回报,只要对得起天地良心便可吗?怎么如今却又换了说辞?”

“你、你、你!”秦三友气到磕巴,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教你做善良耿直之人,又没教你搭上性命。你要做任何事之前,得先护好自己!”

“我何时说过我要搭上性命?”秦九叶不明白这话为何就是左右都说不通,憋在心底多年的话一连串地倒了出来,“阿翁自己有何立场来说我?这么多年你为何从不提你年轻时的事,又为何对司徒金宝百般照顾?杨姨没说,你就当我什么也不知道吗?”

秦三友的脸色变了,似乎一瞬间变得灰败,又从那灰败中透出恼羞成怒来。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

秦九叶不说话了。

她看着秦三友那张皱纹满布、早已不再精神抖擞的脸,那些方才冲出口的话尽数变作后悔的情绪钻回她的心里,坠得她整个人喘不过气来。

从小到大,她经常同秦三友争吵怄气。他们本就是南辕北辙的两种性子,吵嘴是必然的。

不理解她的人、瞧不起她的人有很多,她可以装作看不见他们,转头便将他们抛在脑后,告诉自己不必同那些过客一般见识。可就算她能转头斩断同这世界上所有人的联系,她也无法割舍同秦三友之间的羁绊和情谊。她无法见他气闷、无法同他翻脸、无法同他一刀两断,更不可能真的怨恨他、同他老死不相往来。

这便是家人之间的坚固情谊,也是家人之间的永恒伤痛。

夕阳从屋檐上落下,将室内照得昏黄一片。

眼底有温热的东西涌出,秦九叶捂着眼睛、垂下头,终于声音低低地开了口。

“阿翁不愿说,我便不问了。但我知道阿翁一直在后悔一件事。我不想像阿翁一样,余生都在后悔中度过。”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啊……”秦三友似乎是在叹气,又似乎只是在轻声自言自语,“人生在世,若时时都能分得清怎样会后悔、怎样不会,又怎会有那么多悔恨和无奈?有时你走上一条路的时候,并不知道这路的尽头有些什么,只能顾着眼前。等到意识到走错了路、做错了选择,一切都已经晚了。就算你能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一辈子也要背负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心酸痛苦,再也回不去从前的生活。”

“阿翁说的这些,我确实不明白。我只想问一句……”秦九叶捂着脸的手慢慢放下,半晌才红着眼睛望向他,“阿翁可有后悔过当初给了我半块糖糕、将我捡了回来?”

秦三友望着女子那双黑得发亮的眼,半晌才摇了摇头。

“从未。”

“那便是了。”秦九叶缓缓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阿翁就当我做了一样的决定。我绝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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