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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见(1 / 1)

隔夜酒在胃里发酵,烧得人抓心挠肺,需得亲自走一趟钵钵街的烧饼摊,叫上一碗胡辣汤、再配几只刚出炉的吊炉烧饼,才算能让人从里到外地活过来。

陆子参放下手中的汤碗,用最后一小块烧饼抹了抹碗底,随后将那块饼丢进嘴里。

昨夜那苏府的宴席实在是令人头疼,都怪那穿得花里胡哨、总是嬉皮笑脸的二少爷,针对他一个外人也就算了,竟连兄弟情义都不顾、逮着他家督护不放,行酒的说辞一套一套的,他挡都挡不过来。

督护本就不善饮酒,还被东拉西扯到入夜才得以脱身。他总算有些明白,为何督护同自家兄弟总是隔着一层。

这两人虽是一家人,却不是一路人。既不是一路人,便不要勉强的好。

陆子参叹口气,对着随身的小铜镜小心理了理胡须,这才向着几条街外的听风堂而去。

一手拎着一大摞新出锅的烧饼,陆子参哼着柔美的小调踏进听风堂,下一刻抬眼望去整个人吓了一跳。

秦九叶眼底乌青地站在天井前,听见声响抬起头来、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声音有些空洞无力。

“原来是陆参将。真巧,我正要寻你。”

陆子参将烧饼往一旁的石台上一撂,利落抽出腰间别着的小本本,两根手指捏着炭笔转啊转。

“前日送来的菜吃完了?还是柴火灯油又不够了?我这都有数,今日正要给你们送些饼来,都是刚出炉的……”

秦九叶不等对方说完,便出声打断道。

“我今日想要出去一趟,烦请陆参将行个方便。”

陆子参手指头一顿,再望向她时胡子眉毛都皱成了一团。

“案情还未明朗,秦姑娘若是硬要胡闹,我便只能去禀了督护……”

“不必这么麻烦,我要见的人就是他,你直接带我过去便好。”

陆子参胡子一颤,声音中带上一丝疑虑。

“姑娘见督护做什么?可是又想起了什么?”

“我若是说了你不可生气。”

陆子参爽朗点点头。

“有话直说,最好不过。”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

“昨日你没在,我自己出去了一趟。”

陆子参的神情凝滞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女子又说道。

“我去了苏府,参加了寿宴。其余的事,我必须见了督护才能说。”

左右都是要提这要求的,绕来绕去还不如直奔主题。然而对于出听风堂去见邱陵这件事,秦九叶并没有十足把握。

她已做好准备,若这陆子参要铁面无情到底,她便给自己下几副“猛药”,弄个半死不活的样子让人抬出去。

似乎过了很久,陆子参终于有了些反应。

只见他先是凑近她、狠狠抽了抽鼻子,随后有些诧异地退开来。

“你说你昨日也去了寿宴?那你身上怎地一点酒味都没有?”

这一回换秦九叶表情凝滞了。

从前她也自觉脾气有些古怪,可如今才发现,和她周围的这些人相比,她可是再正常不过的那一个了。

沉吟一番,她斟酌着开口道。

“这件事或许可以容后再议。不知陆参将对我方才所提之事……”

她话还没说完,陆子参已恢复了往常那副神色,义正严词地说道。

“你当督护的话是耳旁风吗?竟视这禁足令为无物,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他说完这一句,顿了顿又继续说道,“秦掌柜未遵守封禁的规矩、擅自外出,按规矩我必须上报督护了。至于这个中细节、违规详情,便由你亲自向督护说明吧。”

秦九叶终于抬起头来,却见那大胡子参将已经快步向外走去。

她原地蹭了蹭鞋,也连忙跟了上去。

听风堂的正门就在眼前,就在她要踏出门去的时候,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蓦地响起。

“阿姊。”

秦九叶脚步一顿,半晌才回过头去。

少年脸色苍白、眼神阴郁地望着她,不知已经在那棵芭蕉树下站了多久。

她想起昨夜情景,声音不由得放轻了些,只摆了摆手说道。

“今日没什么事,你留下帮老唐理一理账簿吧。”

少年并不理会她的“好心安排”,又向前迈了一步。

“阿姊要去哪里?”

她扭过头、不再看他,嘴上含含糊糊地应付道。

“我有事要去找督护一趟,你同老唐他们等我一起吃午饭,我回来路过钵钵街的时候再给你买些糖糕。”

她话说得飞快、声音有些故作轻松的嫌疑,像哄个哭闹的孩子一般试图用几块糖糕将这篇揭过去。

但喜欢吃糖糕的是金宝不是他,他又怎会是个好哄骗的孩子?李樵的视线从秦九叶面上轻轻掠过,便已读懂了其中含义。

她已经想好了。她一定要去见他。

半晌,少年终于又挂上了那种乖顺的表情,从身后拿出一柄旧伞。

“今日这天瞧着要落雨,阿姊带把伞吧。”

秦九叶盯着那伞看了一会,最终还是没有伸出手。

“不用,最多半日的工夫就回来了。”

陆子参站在门外不远处无声地催促她,秦九叶最后看一眼李樵,示意他回屋去,随后转身匆匆离开。

****** ****** ******

秦九叶跟着陆子参自城东闹市中穿行而过。

早市已散了不少,只剩零星几个菜贩子挤在路旁,出笼的鸡鸭叫个不停,沾了土的毛飞到半空中,好一会才落下。

秦九叶抬头望天。

天色阴沉,四周无风,确实又要落雨。

时局似天气,越是安静无风的清晨,越是预兆着暴风雨的将至。

她一人身处这无法脱身的旋涡之中也就罢了,万万不能再拉上阿翁和金宝。

深吸一口气,她将方才买好的糖糕揣进怀里、低头跟上陆子参的脚步,走进了那坐落在闹市后街、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督护府院。

若是乐观的态度来看眼下发生的这些事,她去过了那郡守府,如今又光顾了这督护府院,也算是长了些见识,未来可以同自己那些徒子徒孙们吹嘘一番了。

当然,前提是她要有这个福气过了眼下这关。

想到此处,秦九叶不由得抬起眼皮、小心打量起四周来。

不得不说,这位九皋城新来的督护,来得似乎委实有些匆忙。

府院只是征了处先前存放地方官禄米的粮库来用也就罢了,门口连块匾也没有,出粮的侧门也不修道门堵着,就那么对着街口大敞着。

门口石阶铺得倒是宽敞,栓个七八匹马都不成问题,若非出入此处的都是些眉眼带煞的行伍中人,只怕要沦为那些挑担子的过路人歇脚的地方。

有了先前那雕梁画栋的苏府作为参照,这督护府院内便只能用“潦草”二字形容了。

四四方方的院墙被统一抹成了灰色,从外面看同附近人家的民宅也没什么两样,走进来一瞧,四处灰墙灰瓦灰砖一路铺到底,连一棵遮阳的树都瞧不见,更不要提什么花花草草、假山亭台。房檐上的野草倒是长起来不少,只是在那一眼瞧不见高处,所以压根无人关注。

这府院的主人明明是个冷酷到刻板的主,可这院子却处处透着一股不修边幅。

而陆子参却像是早已习惯了这周遭氛围一般,快步穿过外院走向内院,其间嘴上一刻未停地交代着。

“你只有一盏茶的时间。时间到了,便要立刻离开。”

“一盏茶的时间?”秦九叶有些不解,更多的却是担忧,“一盏茶有些匆忙,我怕说不明白,督护若是再问起……”

“督护昨夜在苏府折腾大半日才被放出来,今早又马不停蹄地查阅公文和军报,能抽出一盏茶的时间,已是十分不易了,”陆子参的语气中透着几分不客气,说完后又自觉过火,声音压低道,“你也不必紧张,以我追随督护这些年的经验来看,对他来说倒也没有一盏茶说不完的事。你且在心里默仔细了,一会不要磨蹭耽搁便好。”

是她想耽搁吗?她若是能三言两语说清楚那苏府里的弯弯绕绕,又何必忧心忡忡地来寻他?何况她又不拿官府的俸禄,凭什么让她操这个心?

秦九叶内心烦闷不已,面子上还要尽量谦逊、点头称是。

陆子参不再看她,边走边继续抱怨道。

“这几日城中也不太平,桑麻街的案子还没完,回春堂掌柜的事又闹得满城风雨,今日樊大人那边又有差役来报,说城中走失了几名乞丐,愣是要我们亲自派人去解决。这不摆明了是要折腾死我们督护么?今日是如此,明日就该阿猫阿狗了……”

对方还在嘟嘟囔囔地说着,秦九叶已经听明白那言外的敲打之意了,连忙表态道。

“陆参将请放心,我今日要找督护说的事,绝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事。”

陆子参脚下一顿,回头很是微妙地看了看她和她怀里那包糖糕。

“其实昨日你出了听风堂的事,督护也是知晓的。你若当真是为了谢罪才来寻他,一会也可长话短说了。”

秦九叶浑身一僵,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自认主动坦白乃是“出其不意”,所以才能占得一点先机,却不料人家其实早就知晓她的老底,一开始便将她这点算盘看了个透。

她手心冒汗,又想到昨日自己藏在那许秋迟身后偷看邱陵的情景,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对方究竟是何时察觉到她的。还是说那纨绔转头便出卖了她,已将她昨夜的种种添油加醋地说给他兄长听了?

想到这里,秦九叶浑身上下都有些拧巴起来,可那陆子参还在滔滔不绝地叮嘱着。

“我家督护虽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可却是个不会拒绝苦主的人。从前在县里行军的时候听个老妇抱怨田间事,也能听完半个时辰,末了必为其解忧排难,是以后来不管到了何处,都有处理不完的琐事,每日是鸡鸣起身、三更还在点灯熬油,接连三年没有沐休一日。我早就同他说过了,这般做事虽然升官升得快些,但未来肯定是娶不到媳妇的。除非哪家娘子愿意带着枕席日日同他挤在军报案牍与凶案罪证之中,再忍受他三天不露面、五天不着家的作息习惯……”

秦九叶小鸡啄米一样点头应和着,内心的白眼却已翻上了天。

鸡鸣起身,三更苦熬,多年无休。这有何可吹嘘的?这不就是她的日常生活吗?

何况对方有官职在身、拿着官家薪俸,辛苦点又怎么了?不只是她,每一个靠自己双手吃饭的人,不也都是如此吗?

白眼翻完,秦九叶又想到了别处。

不过话说回来,以邱陵这样的出身来说,活成这般模样确实有些少见。且转念一想,单从作息这一条来看,他们倒是很相配。

她不会嫌他活得辛苦,因为她比他还要辛苦。

大家每日辛苦完毕,还可以短暂交流一下谁更辛苦的问题,气氛一定十分和谐……

秦九叶的思绪正有些飘飘然,前方的陆子参已带到了地方。他扶着一扇半掩着的门板立在她面前,声音前所未有的严肃。

“你且在这里等督护唤你进去。督护查案的时候都睡在这里,你只能在外间候着,里面的一张纸、一根笔都不要动,否则……”

“小的明白,请陆参将放宽心。”

不远处有人急声喊着陆子参的名字,他应了一声,随后看了看她,转身快步离开了院子。

四周安静下来,隔着门口那道遮光用的竹帘,秦九叶几乎听不见内间的动静。

邱陵当真在里面吗?是已经醒了还是仍在睡呢?她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原地转了几圈,又四处张望了一会,秦九叶便有些站不住了。

东西她是不会动的,偷偷看一眼总行吧?

伸出尾指勾住那分隔里外间的竹帘,她斜着眼向内里望去。

视线所及之处光线十分昏暗,那是因为窗子上罩了白布。整个房间几乎淹没在各种卷牍和书籍事簿中,唯一可以落脚的地方是正中那张十尺来宽的条案前后,那案上也是堆满了乱糟糟的东西,七八盏油灯挤在一起,里面的灯油都见了底,想来是那彻夜苦熬之人连起身添灯油的空闲也不愿浪费,只教人不断送来新油灯。

那样一丝不苟、克制严肃之人,私下里竟是这副脏乱差的鬼样子吗?

更教秦九叶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整个房间莫说床榻,就连一把稍宽些的椅子都没有,也不知这房间的主人究竟睡在何处,又在这样的地方度过了多少个夜晚。

这是能住人的地方么?就是军营里的马住的地方可能都比这里舒服吧。

秦九叶摇摇头,正要小心退回来,不料那道竹帘却勾住了她的发髻。

她只觉得头皮一紧,忍不住低呼一声,脚下一个踉跄便跌进那里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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