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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人①(1 / 1)

关外河比想象之中还要长,水势一路南下,向西望去,则是终年不化的雪山兀自屹立着,他们渐行,雪山渐远。他们的船是符咒所变,一日行程比真船的三日还多,七八日内就已来到昆仑与川蜀的边界,天也渐渐热了起来,船上白天呆不住,他们便歇息在山峦阴凉处,晚上再乘船走着,若是按此线路下去,六月正好能到江南赏荷。

这日他们路过一个小镇,叫做辛庄。往日他们歇的地方几无人烟,这个小庄竟白日也无人出入,晚上才看见些年轻男子从附近山上下来回田耕种,奇怪至极。赵陈和小神仙三人并立而走,从他们身边而过,世人看不到他们,也听不到他们,他三人倒是将他们交谈尽数听进。

一个瘦瘦高高穿着一身补丁衣服的男子在和同伴骂着:“他妈的一天征兵征兵,他乡长自己的儿咋不去呢?”

“就他的两个儿子是宝贝一样,别人家的比草还贱。”其中一个脸上稚气尚未脱去的同伴说道,“我家砸锅卖铁凑出一百块送给乡长,说得好好的,放过我大哥,过了几天竟然上门来,说三丁抽一,要抓我去,我家哪还有钱?”

“呸!”另一个说道:“这帮狗东西,就是要钱,没钱就抢人。”

“这是在打仗吗?”阿眉问道,陈杏却把目光移向这个男子:“嘉文?他怎么在这?”

“你认得他?”小神仙问。

陈杏点点头,忧心忡忡:“他是我爹的一个学生,怎么跑这来了?我生前的家离辛庄不远,不知我爹妈现在如何了。”

“我们去看看吧。”阿眉提议道,这样陈杏也能见一面父母。

三人坐着星云,眨眼间就到了陈杏所说的南沟村,这个小镇和辛庄并无差别,几处水田种上了稻子,还十分低矮,但也有大片地荒芜着杂草丛生,路上老人不少,却看不到几个年轻人。一股糟糕的预感充斥着三人的心头,陈杏几乎是跑着回到了自己家——印象中那是一片石墙瓦房,还有乡亲们一同搭建的学堂,大门口有棵一人都抱不完的杏花树,年年初春如雪纷飞,到了夏秋之间橙黄的杏子惹得稚童小儿口水直流,个个央她打点下来尝尝。

很快她看到了那颗杏花树,正逢时节盛开得极美。木门的两个铁环已然锈迹斑斑,她扣响了铁环,无人来开。

陈杏慌了,阿眉同她一齐推开木门,映入眼帘的是学堂杂乱的桌椅倒地,她妈妈平日收得最干净的厨房空空荡荡,一口铁锅都不留,只余一些呛人的灰尘,陈杏闯进大厅和两处卧房,四处张望喊着:“老汉!妈妈!”可皆无人影。她蹲坐在门槛前的石阶上,眼泪夺眶而出。

“他们去哪了?”自己不过离开人世一两年,谁能告诉她发生了什么?

阿眉把她揽入怀中宽慰道:“也许要打仗了,他们也逃到辛庄去了,我们跟着你说的那个嘉文,说不定有发现。”

陈杏站起身擦掉眼泪:“我们这就去吧姐姐。”

小神仙一言不发,心中已猜出些大概,他在昆仑山见过太多魂魄因战火而无辜死去,恐怕陈杏的父母......他脸色一如往常,眼中却有了一丝神的悲悯。只见他手轻轻一挥召来了星云,三人坐将上去,平时快如流星的星云,今日竟然让人觉得缓慢。

他们到了辛庄时已经天色渐晚,年轻人多了起来,他们低着头辛勤插着秧,有亲人送来了吃食,他们喝着凉水就着个素饼,头上的汗擦了又渗出来。陈杏每一个都仔细地去看,生怕漏掉什么。

其中一个老妇满脸纵横问着一个男子:“平儿,你怎么好几天没有过来?”说罢擦擦眼泪,“我听人说有去老鹰山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当了土匪,吓得我整夜整夜睡不着啊。”

叫平儿的男子摇头道:“我没上过那山,但山上的不是土匪,都是些和我一样躲抓丁的。”

“钱乡长昨日来搜人,没搜到,骂天骂地地走了,也不知道能躲多久啊,娃娃些咋办嘛。”旁边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头叹了口气,吸了口旱烟,“听说上面的发了个什么委员状,抓到三十个男丁的,可以当保长,五十个以上的,能当甲长,这钱乡长未必会坐得住!”

“哎,还不如去做土匪哪,好歹能活着。”

“谁说得定?要是上头来招安,领头的不硬气,马上就收编成了自愿军,一样要上战场打仗,孙老二家的老幺,就是这样的,打仗后就没回来过,怕是死了。”

“说起来他家可怜,绝户了。三个儿子一个没保住。”

有人神情激愤了起来:“孙老二给钱乡长也送过钱!他妈的他拿钱不办事,从一百块涨到四五百,还要收利息,孙老二这边还在筹钱,就突然把他家老二抓去,吓得老幺连夜上山跑了,孙老二又气又急一病不起,就这么死了。”

“他家老二是当了别人家的替死鬼,钱家两个儿子倒好好的,天天去赌。”

“造孽哟。”

正在这时,远处似有火光移近,“钱乡长来抓人了,跑!”一个声音尖叫着,田间的父母们着急地双手用力赶着自家儿子:“快走,快点走。”

四处的年轻人顿时从分散的线全都集为一个点,跑向背后的山林,甚至来不及和父母说句话,就一阵风般闪过了,十二三岁半大不小的孩子则被爷爷奶奶背着跑上了山。

那火光如索命鬼越追越近,伴着一声枪响:“站住!哪个跑开枪打哪个!”

一个中等个头穿着绸褂的中年男子气得嘴边的胡子都歪了,是了,他就是赫赫有名的钱发财钱乡长了,他四周有四五个高举火把负责征兵的小喽啰听他差遣,更显得他好不神气,他高举着枪朝天又打了一枪,喊道:“再跑脚都打断!”

“断了好,断了去找军医开个证明,伤残了还当个什么兵?”那些年轻人在山林中摸黑穿行着,心中怒火高涨。很快,那些火光追上了山林,伴着一些哭喊咆哮,赵陈和小神仙三人,看到了四五个年轻人被推搡着,从山上推到了田间平坝上,其中一个甚至还只是个十多岁的孩子。

“乡长啊,你看,”一个老者忙脱掉这个孩子的上衣,又脱掉他的裤子,借着火光这才看到他身上长了许多红点,像是疹子,大腿上一片一片的肿着,有些发脓,有些溃烂,钱乡长原本把脑袋凑近来看,看清楚后不住地往后退了又退,老者这才把孩子的衣服合起来,央求道,“这孩子命不好,得这个病了,会传染人啊。”

“传染?还不离我远点?晦气。一二三四,才四个壮丁?这我怎么向上头交差哟,国民政府征兵是保家卫国,他们是军人,要是和日本人打,那你们就是抗属,要是和自己人打,那你们就是征属,这是光荣。”

“抗属是什么?征属又是什么?没听说过。”

“抗属就是抗日军兵的家属,征属么就是内战兵的家属。”

“哪个爱当哪个去当。”

四周人群纷纷议论着,有人出言嘲讽道:“钱乡长,那你是什么属?”

钱乡长霎时脸色变得难看,哼了一声:“不想去就交钱做军晌!我家付的军晌都上千的。”

又转头交代着身边的喽啰:“把他们给我看好喽,手指腿脚都要完好,不准他们搞自残。”

说完便转身走去,脸上又是喜滋滋的,心里正盘算着离当保长差几个人。

众人望着他装模作样的样子,恨不得把口水吐到他脸上。

“现在的世道这么乱的吗?”阿眉不敢相信,她去世之际正值晚清,已是风雨飘摇,可现在似乎更乱了。

陈杏无奈点了点头:“姐姐,我死那会已是民国二十四年了。”

“爷爷,疼。”刚刚幸免于难的男孩开口向他的爷爷诉说着,他的爷爷哄着他道:“忍忍就好了阿宝,这毒漆藤的汁液涂在身上难受,但是这几个月你就不会被抓了,他们不敢抓。幸好之前陈先生的夫人学过医,和我说过,这个要不了命。”说着说着他浑浊的眼睛里流淌出了两行清泪。

毒漆藤?陈杏想起幼时上山帮采草药时母亲的叮嘱:毒漆藤会灼烧人的皮肤,严重的会起肿块甚至溃烂,可不要误碰。又听到老者说的陈先生,她紧张了起来。

“我们这地哪有先生.....”

“哎,他说的是教书的陈先生......”

“陈先生家也.....哎,麻绳专挑细处断,她家那姑娘多爱人的,前两年洪涝被河水收走了,后面抓壮丁抓得凶哦,十三四岁的他给你往大了报,报成十八二十岁,四五十岁的又给你往小了报,这钱乡长把陈先生报成三十五岁,说抓就抓了。”

陈杏两行泪水簌簌地往下掉像断了线,乡民的话意味着她的老汉现在不知在哪个战区挖着战壕送着物资,这还是乐观的情况下。

“后来呢?他家里不是还有一个夫人?”

“他夫人我知道。”一个妇女接道,“也是可怜,已经死了。”

阿眉不敢去看陈杏,又不得不看,陈杏整个人已经呆住了,眼珠子一动不动,失去了反应。

“陈夫人生得也漂亮,隔壁村那个老乡绅,姓金那个,想独占她,诓她说她丈夫死在战场上了,她不信,又怕姓金的来骚扰,逃到山上去了,我儿是陈先生的学生,陈夫人就是他师母,但我儿遇到她的时候,人又黑又瘦已经快不行了,后面请我儿将她水葬,说这样也许能碰见她家姑娘。”

“她那口薄棺材还是我儿几个合伙做的,顺着江边往西流走了,哦,那盖棺的边上还叫我儿刻了几朵杏花和杏子,说是像有她家姑娘陪着她一样,她那姑娘好像就叫陈杏哪。”

“这世道妻离子散的家还少吗?”

“宁当盛世犬,不做乱世人。”

陈杏已是支撑不住,直直地往后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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