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绾没想到陆还凛这么快就来了。
他暂时放下战场，三两下结印拉起一道剑幕挡住精兵的视线，站在浑身浴血的季颂青身边，从怀里拿出一张薄薄的纸。
姜绾面色苍白，消瘦的下巴愈发显得可怜，漂亮的云鬓上不见了那支铜花簪，汗液浸湿了她鹅黄色的衣衫。
唯有那只锁魂扣仍然解不下来，牢牢的戴在她的皓腕之间。
陆还凛两指夹住那张纸，朝着姜绾的方向竖在她眼前，清绝的脸上表情似笑非笑，朝她点头轻声道：“谢谢。”
他的声音又轻又低，如同在和她说情话，却蛰伏着一种迫人的凉意。
随后，他将那张休书再次放进怀里。
姜绾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该说什么？
因为想要魂印和白清漪的魂魄，所以联合玄凤思和魔域士兵，将他的师兄打成重伤？
因为根本没爱过他，所以在进西海塔林之前给他下休书？
又或者，如果她是爱他的，又该如何解释今天发生的一切？
姜绾的双眼被狂烈海风吹的生疼，但再也没有一道替她挡风的结界在身边，眼泪便在风中无意识的流下来。
陆还凛收好休书，想起玄凤思在不周山剑冢对他说的话，“有些所谓的爱，全是虚伪，廉价和狠毒。”
他笑了一下，转头不再看她，出手将剑幕重新挥散，魔域精兵重又出现在眼前。
玄凤思面色阴森的盯着陆还凛，凉凉吐出一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日我魔族老祖宗夜伽罗，恰好又回来了。”
玄凤思修为倒退，现在只得寻求更多助力，百年之后的今日，魔族祖先夜伽罗之魂终于又被他寻尽办法召唤了出来。
如果今日只是对付季颂青，他甚至可以让老祖宗再歇歇，但既然陆还凛还是参战，那也便只能再辛苦一下老祖宗帮忙杀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了。
陆还凛凉凉勾唇：“早想会会。”
季颂青咳出一口血沫，站在陆还凛身边，声音带了些重伤之下的虚浮：“师弟，稍后你我用法力驱散伽罗黑海黑云，必定要先他们一步进入塔林。”
白清漪的魂魄他们必须找到。
白清漪作为剑冢镇守者，身上本就带着七杀剑魂的散魂，因此明明应该已经完全魂飞魄散，却还留着一缕混有七杀散魂的魂魄散不掉，流入西海塔林日夜徘徊。
这缕魂魄必须回到不周山剑冢，否则人间又将无辜经历一场血腥之灾。
陆还凛拉起剑阵，排山倒海的剑气一轮一轮攻向玄凤思与魔域精兵，那剑气震动的嗡嗡铮铮之声，仿佛与伽罗黑海上的巨浪惊涛之声也正有一战。
来势凶猛的剑气疾速出击，须臾之间便已是四五轮攻势接连爆炸，如此强攻之下，魔域精兵很快就已显出折戟沉沙般的颓势，而玄凤思也开始嘴边溢血。
季颂青擦去嘴边血沫，配合着陆还凛迅速动笔奉上闪击咒，黑云之上一道惊雷猛然劈下，直接将重伤的三百魔域精兵当场化为灰烬。
姜绾正被强风吹的睁不开眼，却发现胸前有什么东西在发着热。
她摸向那块发热的地方，发现是先前思月给她的那块名为“斩神封印”的法宝。
玄凤思见精兵已灭，一刻不停升至空中结印念咒，伽罗黑海深处瞬间涌出阵阵来自远古的咆哮之声。
巨大的海啸来临了，那一刹那翻江倒海，震天动地，连伽罗黑海上的黑云都被狠狠震散。
天光落下，浩瀚黑海中央缓缓浮现一条巨型黑蛇，它鳞片上皆是巨刺，眼瞳妖异的竖着，眼珠是高山玄石一般无机质的黑。
夜伽罗鲜红的信子不时“嘶嘶”吐露出来，巨大的身子却在惊涛骇浪之间静伏不动。
姜绾听到无数怨灵的声音正围绕着整片海面低吟。
夜伽罗原身为一条黑色毒蛇，拥有极高的智慧与力量，它通过吞噬大量的生灵完成进化，成为这世上邪恶、力量和血腥的结合体。
现在，即使是他失去了智慧的灵体，也依然是骇人的庞大。
此战必定险恶。
陆还凛黑沉的眸子看向姜绾，眼底先是爬上一丝不甘，而后又化作淡淡的恨意，最后狠狠结印在她身前布下一道结界。
他低了低头，说服自己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与季颂青对视：“师兄，拦住海啸！”
季颂青点头，迅速与陆还凛共同拉起一道挡住海啸的屏障，滚滚海水狠狠拍在屏障上又落回海中，就在此时，刺目的阳光照射在海面浩渺水雾之上，在伽罗黑海正中央的上空折射出三十六座尖顶黑塔。
西海塔林终于现身了。
陆还凛将姜绾定在原地，冷声提醒她：“别离开这里。”随后便迅速与季颂青一起闪身进入昏暗的西海塔林界内。
夜伽罗之灵从黑海之中突然出击，迅猛冲向空中塔林，巨大的身躯盖住了近乎一半的高塔。
他吐着鲜红的信子攀附缠绕在其中几座塔上，滑腻身躯上流下的腥臭黏液几乎将这几座塔尽数淋湿。
整片塔林昏暗无光，连天光也无法照进这片暗沉的区域。
姜绾感到头晕目眩，就在她被怀里不断升温的斩神封印烫到清醒时，玄凤思不容置喙的拉着她飞上了塔林界内。
她若是不上来，他还怎么牵制陆还凛？
陆还凛连锁魂扣这种东西都能给姜绾搞来，这个女人本事确实不小。
是他从前小看了她。
姜绾和玄凤思进入塔林时，陆还凛与季颂青已经与夜伽罗恶战了一场，三十六座塔中有近一半在巨响之中化作废墟。
白清漪的魂魄却始终没有现身。
当年那么多仙门魁首与弟子联合才将夜伽罗压制，如今虽有陆还凛这样的开挂级战力在，但他现在毕竟还不是最终那个已经踏破虚空的太上无量剑祖，姜绾进入塔林再看到他时，他和季颂青都已是浑身浴血。
陆还凛一手撑着斩微剑跪地，抬头狠狠看着同样重伤的夜伽罗，强撑着站起来就要继续再战。
玄凤思见他起身，一边迅速离开姜绾身边，嘴里一边念出一串长咒。咒语刚落，夜伽罗傀儡一般转了个方向，瞬间朝着姜绾攻来。
就在夜伽罗即将靠近姜绾时，陆还凛霎时闪身过来，斩微斩虚化作无数影剑，组成巨大剑幕将夜伽罗拦下。
夜伽罗狠狠撞在剑幕上，顷刻间掉了一地碎裂的鳞片和腥臭的血液。
“老祖宗，该收场了。”玄凤思得意冷笑。
姜绾抖着身子闭着眼睛，始终在用神识去搜寻白清漪的魂魄，连夜伽罗悍然的攻击都没有撼动她半分。
就在陆还凛又要上前与夜伽罗缠斗时，姜绾睁开杏眼大声喊：“白清漪的魂魄在大罗天塔里！”
玄凤思闻言立刻要去大罗天塔，陆还凛却挥剑拦住他，玄凤思再度念咒，夜伽罗又一次喷着血红的信子攻向姜绾。
季颂青上前与玄凤思缠斗，而姜绾则摸着怀里发烫的斩神封□□跳如雷。
她马上在脑海里召唤系统，却怎么也得不到回应，就在她已经绝望到快要放弃时，脑海中终于出现了一声“叮——”。
“宿主目前演技指数：60%。”
“这次不是问你这个！有什么办法让我死一次，再活过来吗？”
不确定系统到底靠不靠谱，她又补充一句：“要确保一定能活过来的那种。”
“系统无权干预剧情。”系统说着无情的字眼，语气和声音却仍然是视频营销 号的风格，与眼前山崩地摧般的场景有一种荒诞的割裂感。
夜伽罗凶猛的撞击令挡在姜绾面前的陆还凛喷出一口血，他擦掉嘴边血迹，抬头再度挡住夜伽罗的攻势。
姜绾看着他一次又一次跪下的背影，眼泪在狂风之中生理性的忍不住流下。
“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她分不清他究竟是因为心中有道，还是心中有她，才能在如此生死存亡的时刻也要拼尽全力为她挡下夜伽罗的攻击。
那封休书甚至现在都还在他怀里。
“触发关键词：代价。”
“启动交易程序。”
“交易？”
“买方要求：死而复生。”
“卖方要求：战斗角色陆还凛触发关键词——遗忘。”
姜绾有些怔楞，为什么是遗忘？
“是谁在和我交易？卖方是谁？”
“请买方与卖方分别点击确定或取消。”
脑海中卖方那边几乎是马上就点击了确定键，眼前情况危急，姜绾已经来不及做太多思考，于是也很快点下了确定。
“系统功能：死而复生。加载中。”
为他死一次，也许就能还清一切过往。
为自己，也是为思月他们活过来，才能完成对自己的承诺：带着他们一起回到现代。
姜绾看着陆还凛的背影，他墨色的衣袍已经被鲜血浸润的更显浓重深黑，却仍然挺直脊背站起来。
“这一次，就让我救救你吧……”
姜绾眼中始终都是湿润的，不知眼下流下的究竟是他的血还是她的泪。
夜伽罗再次攻来时，浑身都浮动着突然出现的刺目红光，此时，原本分散的红光逐渐汇聚到夜伽罗可怖的蛇头上，连那黑色的竖瞳都变得猩红。
那是一股让人必死的力量。
姜绾想要陆还凛活着，因为她知道他的路还很长很长。
夜伽罗蛇头的红光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化作一道极其凶猛的冲击波，陆还凛正欲提剑与夜伽罗正面相接，想要挡下那道红波时，一道轻柔的孤影突然从他身后冲出来，张开纤细双臂挡在他身前。
那一刻，世界在崩裂，时间好像都突然变得缓慢。
陆还凛想要抓住她。
可是这世上多的是想要却来不及的事。
夜伽罗的致命冲击波化作几道红色尖刺狠狠穿透姜绾的身体，曾经她替他挡剑时弥漫的血雾又一次随着身边浮游的灰尘飞舞。
陆还凛眼前的世界再无其他色彩，唯有一片冰凉的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