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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禧二十八年.贱草(1 / 1)

从京师出发,离江北岸口,乘船顺湘江水直下,漂泊八百里。

历经七日七夜,官船终于靠上素京码头。

素京是江南首府应天府的所在地。

徐稚棠一下船,站在码头上读《江南游志》,“素京四绝,第一绝,麒麟街的古籍旧书,第二绝,雨花阁的桐油纸伞,第三绝,钓鱼巷的河楼女史,第四绝,教坊司的花魁娘子。”

她颈后突然袭来一阵凉风,脚下也有伞影。

“二小——”

“姐”字未说出口,打扇的孙贵便被撑伞的李修挡开了。

李修对孙贵冷声道:“又忘了,家里的二小姐没有下江南,这里只有二公子和张先生。”

孙贵扇了一下自己的嘴角,露出一张相当谄媚的笑脸。

“瞧小人这张嘴哟,二公子,那边有卖鲜果的摊子,您要吃些什么解解渴。”

被呼作二公子的徐稚棠抬头挺胸,顺着孙贵指的方向,见一布衣荆钗的妙龄女郎在不远处的鲜果摊子上吆喝,她卖的都是当季的南方鲜果,徐稚棠基本上都尝过,只有那尖尖刺、黄壳子的水果没见过。

徐稚棠翻到《江南游志》的瓜果编,按图索骥找到了这种未曾见识过的鲜果名字——榴莲。

张钤也从船头下来,他摇着折扇,身后跟着撑伞的绿腰与提药箱的红酥。

两个侍女第一次到江南,显得分外激动,一直左顾右盼。

绿腰小声道:“公子,可要奴婢与前面的李郎君换一换?他站得离徐二娘子那样近,公子不吃味吗?”

张钤转身执过绿腰手里的伞,对她笑道:“你去缠他,我给你买好剑。”

言罢,张钤踱步至徐稚棠身侧,用伞面撞开了李修执的伞。

“李郎君,我家侍女中暑,劳烦你替我扶她回船上安置,我与船上的那些厂卫并不相熟,还是李郎君你使唤得动他们。”

后面,绿腰抬手摁自己的太阳穴,“哎哟”了一声。

红酥在她身旁偷笑道:“公子支开李郎君的借口真蹩脚,这才二月天,人能中暑?”

绿腰啐了红酥一口,叫她不要多嘴,省得坏了公子的大事。

徐稚棠素来怜惜女儿家,听得绿腰身子不爽利,吩咐李修道:“你先扶绿腰姐姐回船上,等她身体好些,再去会馆与我们汇合。”

李修垂眸,对徐稚棠温声道:“可老祖宗吩咐奴寸步不离地守着二公子您,就怕这路上有猖狂的人,欺负了二公子您。”凌厉的眼风扫过张钤那似笑非笑的脸。

徐稚棠喊孙贵,叫孙贵扶“中暑”的绿腰上船休息。

孙贵猫着腰回道:“奴是依着胡厂臣的意思,全心全意来伺候二公子您的。您要少了一根寒毛,胡厂臣他说要揭了奴的皮。”

李修与孙贵都要近身跟着徐稚棠。

徐稚棠无奈,从腰间荷包里寻出一枚私印递给张钤,“这是干爷爷赠我的私印,你扶绿腰姐姐上船,要是厂卫不听你的话,你就向他们亮出这枚私印。”

张钤没有伸手接下,他面上凝着一层冷霜,直觉李修孙贵二人碍眼。

绿腰见计谋落空,立马不作病态了,对张钤那边道:“二公子,奴婢吹了这会子风,人清醒多了,不觉得难受想吐了。”

“好,绿腰姐姐你若不舒服,要立刻同我们讲。”徐稚棠将手里的《江南游志》扔给孙贵,“你替我好好收着,等我想起来再翻。”

孙贵用袖子细细揩拭书的封皮,当宝贝一样抱在怀里。他快感动哭了,老祖宗的干孙女竟瞧得上自己,给了他一件这么重要的差事。

徐稚棠走向鲜果摊子。

张钤撑伞,亦步亦趋跟在她身旁,伞面往她那边倾,几乎遮住了她的脸。

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人多,徐稚棠穿着豆绿色的府绸道袍,生得俊美绝伦,招惹不少女郎对她惊艳的目光。

徐稚棠止步于鲜果摊子前,与卖果子的女郎寒暄了一番,要了一筐臭榴莲,花出去五百钱。

女郎见徐稚棠、张钤、李修几人模样好,又赠了一篮白肉枇杷,送了一条绣花手绢给徐稚棠揩汗。

张钤先接过那条手绢,让绿腰帮徐稚棠保管。

女郎向徐稚棠打听她有无妻房。

张钤、李修不谋而合,一个指着绿腰,另一个指着红酥答:“这是她的妾。”

徐稚棠蹙眉,对那女郎道:“这两位郎君开我的玩笑,小娘子莫当真了。我是江北的商人,尚未成家,那两位姑娘是我家侍女。我听说江南美人多,来这里想物色一个当家人,小娘子你常在此摆摊,知道的消息多,可知素京城里最有名的冰人馆是哪家?”

女郎很是热情,向徐稚棠介绍了城中几家出名的冰人馆。

徐稚棠又低声问道:“小娘子,实不相瞒,我有一个好兄弟。他一月前得了个儿子,谁料想那婴孩染上阳痘瘟疫,不到半个月便去了。到底是做父亲的人,我那好兄弟不忍心死去的孩儿在下面孤孤单单,不怕小娘子你骂我——”她耸动肩膀假哭了几声,“可怜天下父母心,不知有没有什么门路圆我这好兄弟的心愿,不拘是多好的女孩儿,有一个陪着我那死去的侄儿便成。”

女郎眼中泪光点点,被徐稚棠作的戏打动了。

她用极其微弱细小的声音,告诉给徐稚棠听,“城中咸水巷第七家,那家的仇媒婆最近收了许多女婴,公子你要是上门去挑,至少得带五十两银子买人。”

“活的死的都有吗?”徐稚棠故作讶异,仍是一脸哭相,叫女郎相信她真有那么一个好兄弟、真有那么一个要娶小小新娘子的死去的侄儿。

女郎边码放自己的鲜果子,边道:“都有。”她深深叹了一口气,“仇媒婆这生意做得十分造孽,将女婴卖到她店里的人家更加造孽,三百钱就把自己亲生骨肉推进了火坑。”

“哇呜哇呜哇呜……”女郎身后摇篮里的女婴醒了。

女婴穿着缀满花花图案的小衣裳,睡觉的摇篮上方撑开一把油布遮阳伞。

女郎抱起女婴哄了几声,小娃娃立刻不哭了,又逗了几句,小娃娃“咯咯咯”笑了起来。

女郎抱着女婴给徐稚棠等人瞧,“这是我在坟场捡的孩子,可漂亮乖巧了,就是有个毛病,她才不用被活埋了配阴婚。”

女郎打开襁褓,女婴穿的是开裆裤。

孙贵掐起兰花指,捂嘴惊叫道:“哟,怎么女娃娃多个男娃娃的玩意儿?这是妖——”

绿腰、红酥一个掐孙贵的腰窝,一个捂住孙贵的嘴,不准孙贵说齐全妖精两个字。

女郎瞟了一眼红酥手里提的药箱,突然抱着女婴跪了下去,含泪向徐稚棠众人乞求:“这孩子我给她取名叫阿宝,我抱阿宝去素京城内我能给得起诊金的医馆看病,他们要不就说我的阿宝是祸根孽胎,将我的钱撒了,叫人赶我出来,遇到好心一点的大夫,他们劝我女娃娃本就命贱如草,不值当花那许多钱去治这根本治不好的怪病。”

徐稚棠抬手欲扶女郎起身,张钤让绿腰红酥去扶,毕竟江南重礼,若不顾男女大防,坏了这女郎的名声,无异于杀她啊。

绿腰帮女郎抱着女婴,红酥替女郎抚背揩泪,两个侍女同样眼中含泪。

那女郎继续哭诉哀求:“我本想攒点钱,带阿宝上京城一家叫‘岁安堂’的医馆问诊,听说那医馆治穷人不要钱,连买药的钱都不要病人出。而且医馆是一个徐姓女医开的,她专治疑难杂症,我便想带阿宝去碰碰运气。诸位郎君娘子是从江北来的,回程时可否捎带我与阿宝一程,若觉得我的钱不够,我可以给你们签卖身契,我能搬能抬吃得不多,我只想我这可怜的阿宝长大后能和正常的小姑娘一样。”

徐稚棠不好直接亮明身份,说出自己就是京师岁安堂的馆主。看这阿宝小娃娃的病症,应该是她父母迷信,相信什么女胎转男胎的假药,服用后生下畸形胎。她能治,但是要动刀子,自己缝线的手艺不到家,又没带岁安堂的其他女医来。

张钤仍是漫不经心地摇着折扇,脸上对女郎与那女婴阿宝并无半分怜意。

倒是李修,掏出两锭沉甸甸的黄金双手奉于女郎,“小娘子拿去做路费,我们的船也不知几时返程。”

孙贵咬着手绢的一角,哭得不成样子,“这小娘子也太善了,阿宝也可怜,呜呜呜呜……让我想起进——”

张钤连忙扯过孙贵的手绢,堵上了孙贵的嘴。

孙贵是想说,让他想起进宫前他家被卖去做瘦马的小妹妹。

孙贵吐出了嘴里的手绢,干呕了几声,后扯下自己的荷包,翘起兰花指从中抽出一百两银票给女郎。

绿腰、红酥红着眼眶,也相赠钱银给女郎。

张钤弯腰,唇贴近徐稚棠的耳廓询问: “你能治阿宝吗?”

“能治。”徐稚棠微微颌首,“可要去城里寻会缝线打结的郎中帮助我。”

“我会缝线打结。”张钤“啪”的一声阖上了手里的折扇,对那女郎温声道:“阿宝的病,我与身旁这位徐二公子给你们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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