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稚棠环顾四周,瞅见地上有一些碎米饭粒,捡起几粒放在手帕上,用银针试过,银针尖端果然变黑了。
她朝牢室门外喊了一声“嘟嘟”,胡自芳提着食盒匆匆入内。
徐稚棠打开食盒,庆幸里头有一瓶生麻油,连忙叫胡自芳整瓶给中毒的张钤灌下。
胡自芳照做后,徐稚棠让他先压张钤的胸膈,再压张钤的腹部。
胡自芳刚触碰到张钤腹部,张钤哼唧了一声。
徐稚棠问∶“张钤,你是腹痛?”
恢复意识的张钤虚弱地点头。
哐哐当当几声,徐稚棠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倒出一些瓶瓶罐罐,找出一个贴了“雄黄丸”字条的药瓶,“还好我带了瓶泻药,你中的是砒毒。此毒伴着肉饭入口容易解。要是喝酒时不慎入口,等酒气散了,毒入百脉,那真是回天乏术。”
徐稚棠边说,边喂了合适剂量的雄黄丸给张钤吃,“世上真有人蠢得实名下毒吗?”
胡自芳听出徐稚棠在说谁,“下的是不致死的分量,分明是沈松玉想给张钤教训,要他吃点苦头罢了。”
吃苦头的谁?反正不是张钤。
他这人从不自苦的。
*
北镇抚司大门处,除开胡自芳带来的三十余骑东厂番役,竟见皇太子仪仗停驻在此。
出来的徐稚棠与胡自芳面面相觑,他们还瞧见大约七八名朱衣太监围在金顶轿旁,司礼监应当也派了人来。
“嘟嘟,在此作别,你忙你的去。”
夜风寒凉,徐稚棠拢紧身上披着的织金红羽斗篷,加快脚步,往自己乘坐的马车方向奔去,省得遇见她讨厌的人。
已近自家马车旁时,只听得有人喊 “徐二小姐”。一个朱衣太监小跑过来向徐稚棠行礼,“殿下想请徐二小姐帮个小忙。”
“去回殿下,我受了惊吓,正要回家请郎中看诊。”徐稚棠捂住心口,奈何面色红润,一点也看不出来被吓着的模样。
朱衣太监∶“徐大小姐也吓病了,看着比徐二小姐您严重些。”
一谈到她姐姐,徐稚棠势必要与太子见上一面,了解清楚她姐姐的病况。
“我胆子是比姐姐大些,晚点看郎中也不妨碍。殿下的事情最紧要,能为殿下分忧,是我的荣幸,请公公带路。”
“徐二小姐客气了。”朱衣太监领着徐稚棠款款步至金顶轿旁。
太子自轿内掀帘外望,目光在徐稚棠身上的织金红羽斗篷上停留了几息。
“你与小怜一样,喜欢碧色吗?”
看来太子与姐姐生情了,他连姐姐的小名都知晓。
徐稚棠摇头,指着自己的斗篷道∶“殿下可有眼疾?臣女身上这件斗篷是红色的,与殿下此刻穿的红罗常服一个颜色。”
“哦。”太子似笑非笑,继续试探道∶“昨日去坤宁宫请安,顺道探视病中的小怜,她书案上压了一张练字的纸,纸上有一句诗,诗云‘月漏瑶琴影野棠,云吐清露洗心尘’,吾觉此诗甚妙,小怜说是你在闺中写的,她还说你擅操琴。你这般急性子,也能安静坐在书案琴案后?”
章皇后已向太子挑明,明年春天举办东宫妃妾采选,太子妃之位内定魏国公世子长女徐幼荷,另挑三名家世清白的官家小姐为侍妾。
至于今年冬天的东宫女官采选,则要从世家贵族里挑上十名与太子妃家世相当的小姐。
东宫女官,算是太子的预备后宫,她们与东宫侍妾不同,需等太子登基为帝后,经过正式的内命妇册封礼,才能承受君恩雨露。且她们一经册封,也成为预备皇后的人选,假如皇后被废或者去世,继后当从东宫女官出身的妃嫔中选。
大昭后宫之所以有这样古怪的制度,是不想皇后母家势力独大。甚至,皇后所生的嫡子,与东宫女官出身的妃嫔诞育的庶子,继承权是一样的。
大昭遵循的是“贤贵继承制”,同时保证储君血脉的高贵,他们的母亲必然是世家贵族女子。
而太子,本来十分满意自己的未婚妻。徐幼荷名满京师,世家贵族小姐中,算她第一出挑。
但一番接触下来,太子竟发觉传闻不实,他这未婚妻美则美矣,有着一等一的贤德,才情方面却有所欠缺。
空心木头般的美人,令太子顿觉索然无味。
太子又细想了几日京师传闻中的魏国公府大小姐,终于找到了破绽,徐家姐妹是双胞胎,一模一样的脸常让外人分不清楚。可能出现了妹妹的美名安到姐姐头上这等张冠李戴的事。
恰巧出宫到北镇抚司办事,恰巧在门口撞见了徐二小姐,太子一心求证心里猜想。
徐稚棠没察觉太子的用意,淡淡回道∶“诗是胡乱写的,琴也是被逼着练的,臣女一介俗人,与殿下这样的天之骄子无话可说。臣女只想问殿下,姐姐病情如何?”
太子原以为自己钟情小表妹胡云襄那般柔柔弱弱、惹人怜爱的小娘子。近年出阁讲学,他受够了那些迂腐沉闷的侍读和侍讲官。长期循规蹈矩、压抑天性,太子倒觉得眼前行事风格随心所欲的少女越发可爱。
太子眼中看不到红色,见到徐稚棠后,他大概感知到红色是一种什么样的颜色,是活泼大胆、热烈张扬的颜色。
“小怜的哮喘症犯了,你若得空,进宫来瞧瞧她。”太子不再隔帘与她说话,下轿后,当面解答徐稚棠对她姐姐病症的困惑。
一刻钟后,二人相对无话,太子故作不经意问了一句∶“听说你去怀橘书院念书,是要参加今年冬日的东宫女官采选吗?”
“不是。”徐稚棠果断回了二字,“臣女何必凑这个热闹,东宫要有两个徐家的姑娘,陛下定会说浪费了。”
自从徐稚棠与金雀桥的婚约黄了后,贞禧帝起了将徐稚棠许配给另一个皇侄湘王为正妃的心思,这话是她爷爷告诉她的。
太子挑眉道∶“吾见你与小怜姐妹情深,帝舜有娥皇女英,你要放不下你姐姐,倒可效仿。”
只因他是太子,徐稚棠不能冒犯,岔开话题道∶“殿下刚才命人请臣女来,不是说要臣女帮个小忙吗?”
“小忙,对,是吾表妹胡云襄准备参加东宫女官采选。陛下与皇后娘娘共同出了一道题,考女郎们的琴技。吾想请你教表妹弹那首《白头吟》,陛下最爱此曲,而小怜说你弹得好。”太子为表诚意,命小太监奉上一本琴谱孤本,“这是给你的谢礼。”
徐稚棠暗暗埋怨姐姐,顾及二人打小的情分,加上她心里对胡云襄没有多少好感,道∶“殿下,姐姐她要肯臣女教胡娘子弹琴,那臣女便教。”
太子唇角扯起,“小怜荐的你,她自然肯的。吾那表妹懂事乖巧,学什么东西都一点即通,不会太费你的心思。”
同意自己的妹妹教自己的情敌,好让情敌通过东宫女官采选,加入自己未来夫婿的后宫之中。
姐姐啊姐姐,你简直“贤德”得令人发指。
徐稚棠压抑心头怒气,质问道∶“臣女敢问殿下,既钟爱自家表妹,为何不向陛下与皇后娘娘争取,让胡娘子成为殿下的太子妃?若对臣女姐姐有意,殿下又为何不忍痛割舍自己的小表妹,胡娘子一入东宫,岂不是羞辱臣女姐姐?”
“小怜为贤妻,表妹作美妾,可以兼得,为何要弃了其中一个呢?”太子理解徐稚棠对她姐姐的维护之心,温声道∶“吾的外祖父家曾靠卖纸钱糊口,就算舅舅因吾得了侯爵位,表妹的身份也不算高贵,与你姐姐比不得。你大可放心,吾会善待你姐姐,给她太子妃应有的尊荣。”
徐稚棠没有接过那本琴谱孤本,“殿下这样做,同时伤了两名女子的心。臣女不会弹《白头吟》,姐姐她记错了。殿下回宫后见到姐姐的话,请代臣女转告给姐姐一句话,‘做人不应忍,伤人更伤己’。”
说罢,徐稚棠朝太子行过一礼,头也不回地朝自家马车方向去。
太子拿起那本琴谱孤本,翻了几页,喃喃自语道∶“大约这礼物没送到她心坎上。”叫人烧了这书,进了北镇抚司。
第二日,京师都在议论贞禧帝下旨革除沈珩爵位官职一事。
徐稚棠派人去打探原因,得到回信∶太子一党的官员在朝上参沈珩教子无方,其子沈松玉曾在教坊司辱骂司礼监上下皆为阉狗,说出“我大昭子民奉养之君父姓宋乎?姓李乎?”这等狂悖之言,且有证人,沈松玉企图灭那证人活口,那证人正是张钤,太子亲下北镇抚司解救证人张钤。沈松玉已判枭首之刑,北镇抚司换了一位指挥同知,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李拙的亲信,而接替沈珩的新任户部尚书,则是太子的亲信。
徐稚棠颇有兴致地听完这些消息,立刻反应过来,“阉童失踪案”不过是引子,张钤要针对的是承恩侯府沈家,并给他生父沈珩一记惨痛的教训。背后牵扯的东宫、司礼监都捞到了好处。
权力争斗中,孰黑孰白并不重要。反正取胜的那一方,会有人争先恐后对他们歌功颂德,大恶之人也能洗成济世菩萨。
*
六月暑气渐浓,明月楼的女孩们上完课,相约泛舟游湖,吹吹凉风,消消热气。
课室内,徐稚棠坐在自己书案后吃新鲜莲子。
柳叶在旁替她收拾画具,见自家小姐剥起莲蓬来一点也不心疼自己的指甲,蹙眉道∶“别家小姐留着水葱似的长指甲,指甲盖上还精心染了蔻丹。小姐您为吃点莲子,指甲都劈断好几根。奴婢给您现成剥好的莲子您又不吃,非得要自己的指甲遭罪。”
徐稚棠捏了一下柳叶的鼻尖,“我要试新配的帮助断甲恢复的药。”
柳叶咕哝道∶“您是怕金家、申家那几位小姐拉着您教她们弹琴吧。”又盖好吴萱剥好的那一碗剔芯莲子仁,“张郎君在紫竹坞里养病,吴三小姐拜托您送药,他们成就好姻缘,小姐您这红娘能得什么好处?”
“又开始贫嘴了。”徐稚棠揽住柳叶的肩膀贴到自己身旁,小声对柳叶耳朵里说∶“吴三娘子是个痴人,张钤不愿接受她的好意,去紫竹坞后你别说漏嘴了。我其实有点怕的,明明是吴姐姐对他的好意,我却白领了这份功劳,成了他的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