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璃一个人坐在后排座椅上，天空已经有了一点暮色。路灯光并不刺眼，跟夕阳的颜色混在一起，反而有些渐染的温柔。
车窗外的高楼大厦缓缓而逝，林璃把头靠在椅背上，心里有一点柔软的发痒。
像是某种既定的引力，那个人追逐了很久的人，现在正坐在自己的前方。即使久别之后，他的肩膀更板正，下颌线更锋利，抿紧也抿得更僵直。
不过好在，他还是他。
车胎在柏油路上发出沉闷的胎噪声，林璃捏了捏手心，漫无心情的看着窗外。
今天这一整天的意外，属实是老天爷在顾承屹这件事上反复跟她开玩笑。
其实那天跟张可然聊过之后，也不是没想过换一身好看的裙子，等下次去野战三院的时候再来个精心制造的偶遇，大声说一句，“哇，你怎么在这里，”
又或者不经意的，高冷的出现在他面前，莞尔一笑，“好久不见。”
可老天爷总是给她拿错剧本，她的猎人游戏还没开始，自己可就成了个猎物。
那么多电视剧的精心桥段，一个都用不上。
林璃把手撑在下巴上，心情十分烦闷。毕竟自己下午哭的那么不温婉，险些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那么丢脸，哪里还有半点久别后的好印象。下午的场景像倒带一样缓缓的逆行，她脑海中又回想到今天下午一切丢脸的源头——那个可怖的鲜血场面，扬起的大刀和慌乱无序的呐喊，那个女人倒在血泊里毫无求生意志的哀嚎——
“请，请停车，”
急刹之后，林璃立刻拉开车门，猛然窜了出去。她佝偻着背，只觉得胃里一阵抽搐的疼……路边的新鲜空气跟自己脑海里的浑浊一碰撞，就天旋地转，四肢发软。
“唔……”
胃里的恶心泛上。
副驾的后视镜被折射着一点灰暗的阳光。顾承屹扬起下巴，正好看到那个瘦小身影淹没在几簇干枯的草中。她的肩膀微微耸起来，抱着膝盖蹲在那里，很是可怜。
他想了一下，开门下车。
鞋底踩得路边的枯草吱嘎作响，他找了个不算太近的位置，从兜里掏出一根烟。
明灭的火星在他指尖点燃，烟雾拉成一条曲折的线，缓缓升到空中。他拿起烟深吸一口，又垂下指缝，微微皱起眉。
面前那个佝偻着腰的背影仍抱着膝盖，瑟瑟的蹲着。
不足一米的距离，林璃正很努力的、耐着性子深吸了好几口气，她一向觉得自己胆大坚强，可此刻头脑里却是一片寂静的白，和深冬红梅一般斑驳殷红的场面。
“喂，”
顾承屹最终还是走过来，递过一瓶刚拧开的水。
林璃怔了一下，接过水猛灌了一大口，才干巴巴的解释，“我……可能是晕车。”
“不，你是反应慢。”顾承屹毫不留情戳到她的痛处，“下午的场景到现在才回忆起来。”
“……”
“可是，我跟过很多手术了。血腥的场面也……”
顾承屹掐灭了烟头，墨黑的目光移向远方山间，“这不一样。”
血腥与血腥之间并不相通。
就连医生见过的生死，也与军人见过的生死不尽相同。
顾承屹想这么安慰她，可仔细一想，也没有这个必要。
她以后不可能，也不会继续见到这样的场景。
山路间的风比市区喧嚣很多，低啸盘旋在周围的树林里。林璃终于冷静了些，软绵绵的站起来。
还好，不至于害怕到站不起来。
她锤了锤膝盖，活动了一下腰——才后知后觉的想起电视剧里面的女主角，都是在这种时候，娇柔的扑倒男主角怀里。
她愣愣的看了看顾承屹。
而对方似乎也没有半点能跟她共演偶像剧的可能，早已站在两米之外，替她拉开了车门。又微微俯身，修长的手臂抻展，右手贴在了车门顶上。
“进去吧。”他歪了歪头。
“哦……”
她从他的手臂下钻进去，然后往里坐了些，无意识的把右后方留下一人位的空座。
顾承屹眼尾一扫，瞬间不自然的抿了抿唇。凝思半秒，大约是发觉了自己身上残留的烟味，伸手拉开了副驾的门。
“老大，你陪她坐后面吧。”小赵从后视镜里看着林璃灰白的脸，叹道，“小姑娘吓得不像话。”
？
我不是我没有。
心里虽然否定着，林璃还是留了一只眼睛偷偷瞄着他。
1,2,3……三秒过去了，顾承屹的手原本还搭在门把手上，被小赵一说，又缓缓的放下，垂着眸站在副驾外。
沉思片刻之后，他最终坐进了后座。
好耶！
车子重新发动。
林璃缩着膝盖，呆呆的看着窗外的行道树出神。天空有些厚重，云层沉沉的铺下来，把路边的呼啸而过的行道树打上一道灰色的影子。
或许是因为旁边这个人的气场太过强大了，林璃开始有点后悔自己刚刚留了那么大的一个空间。现在倒好，两个人坐在后排，她缩在一边，好像只占了半个座位。
唉。
她烦躁的捏了膝盖一把。
顾承屹正抱着双臂，半眯着眼养神。视线无意识的瞥到她刚刚的动作，属实是有些无奈，沉声道，“现在还害怕么。”
林璃也没反应过来，自暴自弃的嘟囔一句，“你不说话是怪吓人的。”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怔了怔。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刚刚这句话颇有些不讲道理，她抬头看了看顾承屹。此刻他眼神里似深深的倦意，又极其失笑的揉了揉眉头。
静默了两秒，还是他开了口，
“那你想听什么。”
“……安慰。”
“咳，”顾承屹脸色崩的很彻底。
林璃也尴尬道，“我也不是那么胆小，就是……”她语无伦次的给自己找补着，声音起伏不定，“你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的时候，也……”
身旁的气息突然冷下来。
顾承屹没再接话，眸底的眼色暗了暗，下颌紧绷成一条凌厉的弧线。
她和顾承屹自然是没熟到什么事都刨根问底的程度。
“那……算了。”
林璃闷闷的垂下睫毛，视线正好扫过他的腿。
他的腿很修长。黑色裤子勾勒着的，匀称又精壮的肌肉，并不是常年泡健身房的块状感。只是膝盖上的一点点微肿，让她心里很不好受。
车里只剩一点点胎噪声。
这一点白噪声的影响下，林璃只觉得脑袋重的很，正打算找一个合适的姿势打个盹儿，却忽然听到耳旁一个略带沙哑的嗓音，“或者——给你说说部队新到的武器装备吧。”
？
林璃瞪眼，瞪得近乎呆滞。
“……不想听吗。”
“想，很想。”林璃皮笑肉不笑的点了个头。
得到她的同意之后，顾城屹才缓缓开口道，“最新到的枪是从俄罗斯进口的，射程……”
或许是顾承屹的声音很低，也很缓慢，又或许是他讲的话题实在过于高深枯燥，林璃听着听着，看着眼前寂静又单一的路，眼皮逐渐变得很沉，很沉……
被叫下车的时候，林璃还有些迷糊，微弱的伸了个懒腰。抬眼一看，竟然已到小区楼下。
“这么快……”
顾承屹伸手把她的包递过， “回去好好休息。”
她点点头。
仿佛想起什么似的，顾承屹迟缓了半秒，“下午的事——”
他拉长了音调，表情有一点复杂，“你可能晚上会睡不好。”
想了一会儿，他又宽慰道，“要相信自己的自愈能力。”
林璃听得似是而非的，只好木偶似的眨眨眼。
她知道就算自己是跟过很多台手术的人，也在轮科的时候去过急诊，见过更可怖更血腥的伤口，可是真真切切的看到罪犯手起刀落——和她看到手术里的鲜血淋漓，完全是两种情况。
而这些血腥的记忆，也不知会什么时候突然又闯过来，一如下午那样。
“真的……不会做噩梦吗。”她这么想着，声音却有点抖，在寂静的傍晚拖出一道长长的尾巴。
顾承屹瞳孔微怔。
又或者说，他确实不清楚面前这个看起来瘦瘦弱弱的小姑娘是否能消化这些突如其来的鲜血淋漓。
虽然他们认识很久了，但对她的了解，并不深。
黄昏的街头十分寂静，看着林璃几乎快要攥紧的手，顾承屹迟疑了一下，轻声道，“手机。”
然后是机械的数字声，和一个沙哑得跟风声混在一起的嗓音，
“做噩梦的话，可以给我打电话。”
完。
蛋。
命运果然是环环相扣。
这11位数字虽然已经在看他病历的时候牢记在心，但他给的，和她要的，是两种不同的心境。
斜倚在车门外，顾承屹修长挺拔的身形似乎与这片沉黑融为一体。看着林璃的背影缓慢走到小区门口，他觉得这一幕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
“对了，顾承屹，”
林璃突然转身，发丝在灯光下划了一个不着边际的半圆，
“伤口，不要碰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