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清晨被太阳散下熹微的光，缓缓落在市一医院的门诊大厅前。
大厅里的消毒水是刚刚喷洒的，即使稀释之后仍然有些刺鼻的弥漫在空中。
稀稀拉拉的人群已经在挂号窗口前排队了，一个齐肩长发的瘦削女生脚步匆匆的冲进大厅，又抬头把额间的刘海向后一捋，快步向电梯口跑去。
幸而医护人员有专门的职工电梯，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四楼的时候，已经大口喘着粗气。
“哟，林实习医生，”护士站的张可然远远就看到了小脸红扑扑的她，指了指斜上方的时间，“迟到了啊，”
——林璃的心霎时凉了一截。
“不过，”张可然看到她突然耷拉下去的表情，自知使坏成功，又换上一个讨好的笑容，“王老师还没到。”
“……”
“张护士，”林璃怔了好几秒，这口气终于缓过来，气得牙痒痒，“说话别大喘气好吗。”
作为今年才分到市一医院的研二实习生，林璃是应该谨言慎行的——毕竟这可是市里最好的三甲医院，能从这里顺利完成实习并考取职业医师资格证，自己也算开始了医生的第一步。可是她就算再刻苦谨慎，早上起床这一关可真的是要了大命，尤其是对于他们这种经常熬夜写论文的医学生而言。
所以这才有了早上狂奔这一幕。
待她猫着身子潜进值班室，各组老师已经带着同学们吩咐任务了，林璃让隔壁桌小吴给她打了个掩护，迅速溜进更衣室，三下五除二的换好了衣服。
“我说，这位林女士，”张可然不知什么时候跟进了更衣室，假装伸出鼻子嗅了嗅，“昨天怎么样。”
而被问到的这个人，此刻正翻动着昨天值班留下的笔记，又抬头看着张可然，呆萌得一副完全状况外的样子。
“联谊啊。”
“啊！”
“我回去赶论文了，”林璃鼓了鼓脸蛋，像个晨练的老人，抬起右手在空中抡了好几圈，“搞到两点多，直接把这个事给忘了。”
“噗，”张可然对她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我一会儿提头去见小李吧。”林璃讪笑着，手中动作不减。
“要不我说你心理素质好呢。”张可然很是无奈，“放了这么大一个鸽子，还有兴致在这里晨练？”
她鄙夷的看着林璃。
“做医生的，心态必须稳。”林璃收回在空中打抡的手，洋洋一笑。
“拜托，谁让大老王昨天那么晚才布置任务嘛，”林璃跟着张可然的步子，懊恼着走出更衣室，却在那瞬间触电一样，迅速噤声，“王、王老师早，”
略显空旷的值班室里，迎面走来的是一位穿着深蓝色衬衫的中年男人，他的个子不算太高，看这两鬓的斑白发丝，似乎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不过一双眼睛却笑眯眯的，很是睿智——很难相信这个外表如春风一般和煦的男人，竟然是昔日本院的实习生灭霸，本市的骨科权威——王信川。
王信川点点头把公文包往桌上一摆，又想想起了什么似的，
“林璃，”他拍了拍自己的头，“我想起来，今天我们要去一趟野战三院。”
“好的。”
野战三院是驻扎在本市的解放军某师的定点医院，规模不算很大，是一所专门为部队内部官兵看诊的医院，一般人不知道这所医院的存在。
而这也是林璃的师母，王信川的夫人宋静所在医院。据说是在一次她让王老师帮她看片子的时候，萌生的让他去坐诊的想法——毕竟作为本市的骨科权威，野战部队官兵们不间断有一些需要协助项目，因此部队就和市一医院商议，邀请王老师每两周去那边坐诊半天。
而自从去了野战三院坐诊，这位曾经的人神共愤的严厉导师王信川像是被打通了体内的“温柔”穴道，从此之后对学生不再严苛，反而温柔亲切，且常常感叹新一代的年轻人压力大，要对他们多点关爱。
究其原因，大约是他见了许多更苦的兵哥哥罢。
准备好了手里的一堆资料，林璃小跑跟着王老师上了部队的专车。不一会儿，车缓慢的驶出市区，穿行在长长的山路中。因为他们所在的城市本就地处南方丘陵地带，山路虽然不长，但也足够让人头晕恶心。林璃坐在副驾，只好昏昏沉沉的睡了个觉，醒来时发现车终于停在一片密林深处，把军事禁区几个硕大的字映在脚底。
这也是林璃第二次来野战三院。
门口的哨兵扛着枪站的笔直，十八九岁的稚嫩的面庞下，眼神却肃穆却庄严。林璃情不自禁的坐直了身子，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穿着军装的模糊身影。
车子过五关斩六将一般，终于在一幢灰白色的大楼前停下，她也跟着老师走进去。或许是部队医院的关系，野战三院的比一医院安静很多，连人影也相对稀少。一切森然有序，显得空气中的消毒水味道更浓了。
林璃陪王老师到达诊室，整理好先前工作，就准备正式开始看诊了。
谁知王老师上来得匆忙，眼镜盒竟又忘在车上了。
“一二三四！”操场上雄浑的口令整齐划一，仿佛蓄势待发的利刃。灰黄的训练场地上，全是一片深绿的迷彩服，郁郁葱葱的，有种向阳而生的茁壮。林璃几乎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到训练中的军人，自然有些好奇的，尤其是这样的场景，更勾起了她对记忆里那个人的好奇，于是驻足看了好一阵，才拿好王老师的眼镜终于回到了诊疗室门口。
“这张CT的结果，积液不少了，我可以先给你保守治疗，但还是建议在近期安排一个手术。”
林璃屏息，把一边的头发别到耳后，小心的提起精神。
“王医生，我知道。”男人说话不快，隐隐透着一点疲惫，“我只想确认还能坚持多久。”
王信川扫了他一眼，手指轻点着鼠标，似乎在等他接下来的话。
“半个月后有一场很重要的演习，我必须在场。”
王信川似乎对他这样的反应毫不意外。他深吸一口气，慢悠悠道，“但是作为医生，我有义务提醒你，越早手术越好，毕竟你还有旧伤。”
“谢谢，”男人的嗓音很沉，却无比坚定，“无论如何，我都要等到演习结束。”
果然部队里的人……都是一个倔脾气。
林璃摇摇头，正打算进去，却看到门被从内拉开。
一个青年男人的身影从她身侧擦过。
紧接着，一阵滚烫的海盐清香从她身旁掠去，轻飘飘的，然后跟消毒水的味道逐渐接漫。
林璃鼻尖发痒，然后莫名的，心中淌过一阵微妙的心悸。
循迹望过去，留给她的只是一个高挺的背影，那是所有军人一样的装扮——干练的短寸，深绿T恤和深灰的迷彩裤，锃亮的军靴。
只是他的脚步不快，脚底的影子跟着他的步伐晃动着，一动一促，行动略缓。
透过云层的阳光缓慢的铺在走廊上，清浅不一的，把他结实的肩膀镀上一层光。
林璃的眼睛眨了眨，脑子里一瞬间有些迷糊，
“老师，刚那个病人是……”
“陈旧性膝伤，有积液。”王信川没转头，盯着电脑屏幕耐心的写诊疗意见，“他们这些人，枪林弹雨中走过来，轻伤不下火线。”
“噢，”林璃埋下头，尽量克制住心里的异样感，“我刚观察了一下，他走路的时候，左右脚的受力有点不一样。”
“是啊，”王信川指了指电脑上的诊疗意见，“你过来看，这是他三年前的旧伤……”
再后来，林璃好像根本听不清王老师的话，视线里周围的一切都虚化开来。只看到屏幕上那叠密密麻麻的诊疗报告上，最开始的几个字。
姓名——
顾。
承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