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蝉凄切，唤醒深秋最后一抹绚烂。
朝霞任舒任卷，灿烂恣意涌动，尔朱荣目及，停下脚步，手挥着拍子，欢快地唱起来。
“阿千，你好像懂歌词，你会唱我们的歌谣？”
“听侯景唱过。” 我用华语说了下大意：
“如燃烧的火焰，没一丝丝风烟，如盛开的山丹，娇艳繁盛，开到天边，如女郎的热吻，堆满今天我的心田……”
“余霞绮美，古今共爱。”
魔王不会吟小谢的‘余霞散成绮’，但随时随地可以清歌跳舞。
“哈哈，我们同族，唱的歌确实一样，绍宗说现在已变成他去请教阿景这个老师了。”
“是慕容将军谦逊。”
谁像侯景这么容易嘚瑟，我说出心中疑惑，“今天各王公文武不集会，我们还去王府殿堂吗？”
你不是要私审又爱又恨的当世项羽吗，怎么脚还往明堂方向迈？
“他们在准备西征平乱，今天是吐末、羽生他们过来，你到阿怡那儿更衣，吐末要上斗兽场——我们去观景台看高敖曹。”
尔朱兆要和野兽露天搏斗？尔朱家的人，路子野，爱好也血腥。
我攥着手腕，不知有什么好戏，在长公主衣帽间内，摩挲好一会儿，才找到我寄放的衣柜，添了件鸦青带蓝狐裘帽的风袍，系好颈间的带子，就出来等长公主和鸿儿。
“妹妹，鲜艳的衣饰，才能激出野兽的心性。” 长公主一袭织金十二幅锦裙，外罩玫瑰红麝香薄氅，行动带香闪金。
“我胆小，一边伺候王妃罢了。”
手边的鸿儿顶戴赤狐镶绿松石绒帽，脚登着软千层漆金鹿皮小靴子，红扑扑的小脸在我面前忽远忽近， “娘亲，你来抓我呀！”
像只闪金的红蝴蝶，我怎么也捉不到她。望着可爱娇俏的女儿，只能欣慰地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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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堂西方的斗兽台，高过两丈，左右约有十丈长，正前方的铁铸栏杆锁链外，砌着玉石的台阶，高高的台阶上面搭着一座可容百余人的观赏亭台。平常尔朱家的人会在此斗武、驯兽，尔朱荣也会亲临观阵，今天，需要驯服什么呢？
吱吱呀呀，一辆囚车缓缓赶来，囚犯手脚均戴镣铐，粗麻绳绑的全身结结实实，颠簸中，披头散发的人，闭着双眼，侍官打开囚车，牵着长长的脚链，钉到场上的兽桩铁销上。一阵郎当哗啦，囚车打开，男人被三五个鲜卑人推搡到场中央。
男人环身，高声喝道：
“尔朱兆在哪？大丈夫当横行天下，勇闯天涯，光明心胸，磊落做人，你用计把我骗来，算什么本事？我高敖曹不服，一百个不服！你若不是鼠辈胡狗，有种和老子单挑，我若战败，到阿鼻地狱也认你是个豪杰！”
原来是活人跟野兽搏斗，我不想见血腥场面，跟尔朱荣告假回家。
尔朱荣按住我的手腕，没同意，“忘掉誓言了？他如果活口，我还有别用。”
一时语噎，誓言没事不要发。沮丧之际，台下已经运来一辆更大更宽的囚车。
车里是只大犀牛！
“本王不跟无名小卒打嘴仗，等你牛过那只畜生，小王爷我赏你一柄马槊，然后我俩再比试！”
驯兽师解开牢笼，小房子似的犀牛一下地，观景台都能感到地动，见到红色囚服的人，眼睛发红，原地嘶叫着朝男人冲过来。
尔朱兆大笑着，朝场上扔只长矛。“汉儿，小心点，他饿了一天了！”
“收回你的破烂！”
男人捡起长矛，一手扔到了场外，同时箭步蹿身，躲过了气势汹汹的第一次进攻。
野兽扑空，前蹄猛地一刹，庞大的身躯险些倒栽倒。
身边笑声阵阵，觉得野兽扭着沉重的身躯，太过滑稽可笑。
发觉被戏弄，野犀牛调转过头，愤怒地朝人咆哮不停，“哞——”
我忍不住捂住双耳，想帮鸿儿也护着耳朵，但她双眼一眨不眨，用手拨开了我的手。
场中的男人不为所动，野犀牛甩头吼完，瞅准了男人所在的地方，围着圈儿地甩蹄扬尘，男人一开始紧盯着野兽，原地转圈，脚上的锁链越来越短，后来台上的扬尘越累越多，男子开始要用手挥去眼前浮尘，那兽见时机已到，飞身跃起，独角对准着闭眼扬尘的男人——
“咔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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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儿闻声沮丧地低头，嘤嘤哭起来，“他好笨，这么快就死了！”
很快场上传来沉闷的钝击声，鸿儿抬头，双眼乐开花来，连连拍着小手，跟一旁的尔朱荣撒娇，“父王，我现在就要玩牛角！”
尔朱荣笑着答应，很快，驯马师小心凑场，跟场上的人口语。
此时，男人已经飞跃着翻身，骑到犀牛脖子上，欲以牛角为兵刃，闻言，随手把那支牛角扔到场外。
“畜生，让你早超生！”
吃痛的野兽，发了狂地颠仆，要把身上的人摔下来，男人趁着野兽回首的空隙，五指迎上去一扣，血糊糊的两点被甩出身外。
“好！”台上掌声如雷，下过注的人有一半基本稳操胜券，他们在台上喝彩声不断。
“果然生猛。”尔朱荣注目台下，眼里映出天上绚丽多变的云。
庞然大物轰然倒塌，整个观景台为之一振，一秒后，台上人声鼎沸。
“高敖曹胜出！下局押吐末一金起！我押高敖曹！”
“拉走！备一支马槊，拿我的横刀来！”
……
不出意外，他会和尔朱兆单独比试……
“传令，让他们配马对阵。”尔朱荣还望着台上的人，嘴角带着笑吩咐道。
“好，”我闻言起身，一直往鸿儿那厢侧着，双腿这么久保持一个姿势，已有些发麻，移开座位，脚一落地，锥心的疼从足底火速蔓延，简直迈不开步。
咬牙忍痛，我勉强走出座位，外侍官见状上前，我本想告诉他们命令，侧目的一瞬间，一对熟悉的目光投来。
脑中闪现尔朱荣的吩咐，他让我传令，迈出去的脚哪能再收回去，再麻再痛，也只好强撑着继续往前走：
“啊——”
脚底忽然抽走一切，我只觉得自己变得沉重起来，仰身飞速往下坠。
“夫人，您仔细脚下……”
“阿千，拉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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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失足，酿不成千古之恨，但，伤筋动骨，绰绰有余。
“传个话都能摔着，你是不是摘下附身符了？”侯景见自己被召回，是因为我躺尸一样不能动，他抱怨完上手就来搜查，见到我身上一无银饰，嘴里能塞进一个梨子。
“大夫说药膏避金，所有首饰都在我发边，你放宽心，伤也是伤我。”
“在相府养伤不行吗，他又愿意养你一辈子。”
警报解除，他依旧怏怏不乐，坐在胡床上，“我又不能帮你接骨，贺六浑要走孙腾他们，都主政一方了，我回来练个兵，人还认为是你吹枕头风。”
“我一脸病容地躺着，走不出他喜欢的声音，也不见家里孩儿，还麻烦贵府，他的脾气，你不是不知，一天估计就受不了。哪怕多看几眼鸿儿，也比堵心的我强。”
当你摔得一动不能动，全身打着石膏带着夹板，吃喝拉撒还都要躺着解决时，神仙似的美人，也变脏俗不堪，再甜蜜的钟爱，也会磨成厌弃憎恶。
他不再言，等侍女抱来颖儿，自己则回了房间。
“二娘，你一定会好起来站起来，你看，三妹现在好多了呢。”
娑罗，不知跟谁学的，把颖儿侧着抱到我面前，让我不费力就能看到孩子越来越清丽的脸。
“哇——哇”
无论侯景和陆氏怎么逗，都面无表情的孩子，第一次因不舒服哭出声来。
我会好起来，我们都会好起来。
小小的温馨，质朴的感动，在脆弱且痛苦的日子里，如一轮明月，给黑暗孤独的心洒下清辉。
温暖，或许是最治愈的药。
当窗花结霜成冰，接着又迎来春天的第一缕暖阳时，侯景终于迎来梦寐以求的儿子，而我身上的夹板也卸下最后一块，勉强能坐起来，给自己戴上银饰，不需要他每天过来探望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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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梦醒之后，一切如旧，除了自己感到十分陌生。
“今天我要畅饮新鹊铃！”尔朱荣兴致勃勃，第一天到岗就给我出了个难题。
都怪侯景，我还没好透，就说我已经下地没问题。
我一脸迷茫地问侍女，毕竟只听说过雀舌茶，好几个月未见，尔朱荣的爱好魔法似的在变，居然会中喜欢喝茶，她们纷纷抿嘴笑道：
“夫人，大将军是说你如喜鹊，你养伤期间，明堂一次议政都没开，除夕元宵贺会也是。”
哦，可我稍微举动，也是僵硬的吱吱呀呀，而且他们谈论的，也是准备充沛的战事，并不是我带来的喜信儿。
“山东的薛修义已服罪就擒，念他祖上功勋，已经削为庶人和高敖曹一起收监。和南梁的三荆之地争夺，可派要员保障南面无忧，主公，我们筹备已久，西征势必要一举平定关陇。”
年后首场军事会议，他们商议如何对关东的叛乱用兵。
“破胡不才，自请出镇南荆，定不让南梁寻机插手。”
英雄的贺拔胜，带着独孤信等人，经略南荆州成绩斐然，这次述职返晋，众人一致认为他把守南大门最合适。
七嘴八舌，尔朱荣斟酌再三，决定派遣梁御、侯莫陈悦还有贺拔岳等要员分领三军，至于统帅，他委任战绩和威望都颇高的贺拔岳，初定出征日子后，各自领下任务，众人纷纷散席。
“你彻底恢复了吗？阿景那小子是不是又缺钱，不好意思问我要，骗我把你接到府上来。”
“劳大将军挂念，我送行没问题，他不是爱财之人，钱都是给养家的士卒发饷。”
道上残雪点点，我走得很慢，他若有所思，“鸿儿只是跟你面庞像，长大要比英娥还狂，你像汉人书上的一幅画，一幅雪后月出，清灵动听的画。”
他的话不少禅意，我想跟他聊聊汉人汉事，侍官一路小跑着过来说贺拔岳请见。
才散会，刚出门又跑回来？
免了礼，起来的贺拔岳一头细汗，“承蒙大将军厚爱，阿斗泥领命后，思来想去，卑职实在不够资格统帅三军。”
尔朱荣一听，让他说，继续陪我走。
贺拔岳步履平稳，从容说道：
“善通将军乃功勋之后，英气有略，是您亲手提拔的人杰，领先锋军，莫不称善。”
“我跟侯莫陈大都督各领一军，我率领六镇鲜卑和北地子弟尚可，但贰军中，辽东鲜卑有不少乌丸海西人，他们更愿听故主之令。”
“我的威望实在不足统帅三军，能力小被人唾骂不怕，就怕耽误东征的宏伟大业，辜负大将军的厚望期许。”
“那你觉得谁统帅合适？”
“大将军家里，比比皆是，阿斗泥不过一战将，还请大将军以公为重，重新委任统帅。”
“阿千，雪路湿滑，你先回家。”他淡笑着，心下明显已有人选。
出了府，我登车撩帘之际，瞥见一个黝黑的人，焦急地走来走去，还在等着贺拔岳，应该是他提醒的贺拔岳，只是，想了一会儿，没想起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