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明烛喝了一碗管中暑的苦药汤，又喝了小半盏梅饮子，吃了几口许靖池做的冰蜜冷元子，午食没甚么胃口，随便吃了点清凉解暑的零嘴儿，便忍不住困倦窝回床上，由许靖池陪着舒舒服服睡了一觉。
再醒过来已到申时，冷明烛刚迷迷糊糊睁眼，一双修长的手便递到眼前，轻柔地替她拨开腻在侧脸的发丝，她目光顺着追去，正撞入守在床边的许靖池那双深邃的眼睛里。
许靖池眉眼一弯，声音也轻飘飘羽毛似的，“醒了，要起来吗？”
“嗯。”冷明烛不记得他什么时候起来的，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搬了个木凳坐在床边一边看书一边守着自己的，但从他已经看了多半本的书卷来看，可能自己刚睡着他便下去了。
目光停在折了角的页面上，像是前些天自己看过的话本子，讲的似乎是少年将军暗恋相府千金却不敢表白提亲的故事，结果那千金娘子另嫁他人，却婚后不睦，早早便香消玉殒了，小将军悔不当初，终日追忆逝去的爱人，最终神情恍惚战死沙场。
嗯，是个爱情悲剧。
冷明烛看完，觉得一个两个都是傻子，那将军既然喜欢人家，还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以至追悔莫及？而那相府千金所嫁非人，生活不快和离便是，何须蹉跎委屈了自己，还不是痛了爹娘，乐了那不良夫婿。
这种故事桥段，也就哄哄春心懵懂的小娘子，但凡活得自我一些的人，都得替那两位主角憋屈，末了还得啐一声愚蠢。
冷明烛看了看那话本子，又看了看许靖池，摸不清他怎的忽然对这种玩意感兴趣，还一下子看了这么多，有心问问他观后感，又觉没那必要。
许靖池扶着她坐起身，薄唇抿了又抿，极不情愿地递过来一物，闷闷地说：“安国公府送来的拜帖。”
“安国公府？”冷明烛伸了个懒腰，接过拜帖，却没打开，只翻来覆去看了看外面。
许靖池手心汗水濡湿，局促地搓磨手指，他低着头垂着眼，却没放过冷明烛脸上任何一丝情绪变化，直到那道拜帖被随手丢出去，才安心了似的长呼了口气。
冷明烛好似没看见许靖池的紧张，心里仍计较宫城前头孟杭给她的难堪，在她看来，若无孟大将军明里暗里示意，他们怎敢这般放肆？
还将军夫人，夫你……
她狠狠啐了一口，将脏话咽进腹中，朝许靖池说道：“我去趟安国公府。”
许靖池眨了眨眼，不解道：“现在？去做什么？”
冷明烛哼了一哼，做什么？泄愤！
当年他孟乘舟骤然远走她抓不到人，现在回来了，岂不正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时机？焉能放过！
是以冷明烛简单收拾一下自身，带着一脸懵的许靖池和三五个护卫，一路气势汹汹到了安国公府门前。
安国公身为位高权重者，手掌一方兵权，自家府邸门落却简而又简，竟不似公侯规制，朱漆大门前只有两方灰扑扑石台，连祥瑞石狮都没有。
她幼时与孟家交好，也算进出的常客，对安国公府自是熟门熟路，底下小厮哪敢阻拦堂堂昭华公主？只能一面小心跟随，一面差人前去禀报给安国公和世子爷。
冷明烛进了门直奔孟杭的院落，待得到了人家卧房，更是不容分说推门就进，入了里头逮住什么砸什么，砸不了的便叫人推倒掀翻，拆分卸块。
许靖池目瞪口呆，又不敢说什么，只好让做什么便做什么，一连拆了数个长柜，扬了满屋子衣衫袍缎。
安国公府小厮眼睁睁看着，一面感叹昭华公主凶猛如斯，一面庆幸自家世子不在跟前，否则照公主这架势，岂不得把世子都给撕碎了？
殊不知他家世子爷正躲在几丈之外的书房里。
孟杭的书房和他本人一样，清冷利落，屋里三面墙壁立满书柜，书册典籍分门别类规制得十分整齐，一桌一椅，临窗还有一方供他临时休憩的矮榻，桌案上除文房四宝再无他物。
报信小厮敲门进来时，孟杭正于案前看着一摞信件，见人进来方略略抬了抬目光，示意小厮有事说事。
那小厮也是个口齿伶俐的，三言两语将前头惨状描述出来，连着昭华公主的凶恶残暴都讲得绘声绘色，完后可怜弱小地立在一旁，等待世子爷吩咐。
孟杭撂下手中信件，思索片刻，随即轻飘飘一笑，又低头看回信件，“随她去吧，闹够了便好了。她若还不解气，再抬些贵重物件让她砸一砸。”
小厮：“……您房里东西，都是国公爷和大娘子亲手布置的，就这么，这么……”还不待说完，就觉一道刀子般的冷厉目光落在身上，吓得他赶紧闭上了嘴。
孟杭道：“公主殿下是君，我等是臣，你可明白？”
“明……小的明白！”
“退下。”
……
这些时日，新楼使臣来访，孟杭凯旋班师，和亲事宜，连带着朝中官职更换等事，垂拱殿案上堆了那么高一摞奏本。明帝翻开一本草草看了，忍不住敲了敲眉心。
又是一道为安国公世子请封的奏本。
明帝将同等内容的奏本放置在左手边高高一摞上，视线扫过，不住地冷笑。
安国公世子孟杭，青年才俊，在外驻守五年，打地那意图侵犯大厉的邻国退了又退，最后不得不递上降表，愿意归属万世称臣。
确实大功一件！封赏是应该的，但却不该由一众臣下屡屡为其上书请封。
总是有人耐不住寂.寞，耍些不入流的花招儿。
陆长宁看出明帝情绪不好，上前递了杯香茶，劝道：“陛下一连看了几个时辰，正巧宋统领求见，陛下不妨歇歇？”
明帝接过杯盏，朝陆长宁点了点头，“宣吧。”
陆长宁目光左右一扫，侍立的一众宫人纷纷行礼后离开。
伏血卫统领宋嬴，多年来替明帝做尽见不得人的勾当，如夜鸮一般食腐捕鼠，昼伏夜出，见不得光，于黑暗中独行，于血色中起舞。他一来，满宫殿的侍从都要退出回避，当然陆长宁除外。
引着人进来垂拱殿，行过君臣之礼，宋嬴站在殿前，将近日伏血卫所做成果一一汇报，“工部新上任的侍郎方汉、户部度支司的员外郎柴鸿伏留、国子监司业朱楼是纪亲王殿下的人，刑部都官司郎中耿讷、兵部库部司员外郎是安王殿下的人，大理寺寺正蔺光霁是四皇子殿下的人。”
“哦？”明帝一直甚是平静地听着，直到宋嬴提及四皇子冷祺璟才微微讶异起来，“老四也安插人了？”
“是。”宋嬴道：“四皇子殿下还在接触太常少卿，目前还未有结果。”
明帝神色莫名地说有意思，然后让宋嬴继续。
“纪亲王殿下与玄火国人有暗中往来，并已有一玄火人通过大光明寺到了昭华公主身边做男宠。”宋嬴面无表情，麻木道：“昭华公主回京途中曾遇刺，刺客已经被毁尸灭迹，臣无能至今还未查出幕后真凶。”
“通敌……”明帝缓缓一笑，“叛国？”
陆长宁神色一凛，通敌叛国这个罪名，不论放到什么时候什么人头上，那都是死罪！而且，纪亲王联络的玄火国人安插到昭华公主身边，显然是要对公主出手，牵扯两位皇室成员，这通敌之名如何言说？
宋嬴仍旧神色淡淡。
明帝道：“扶摇宫的弥陀香味道不够浓了，长宁再送些过去。玄火国一事找机会让老二知道。”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扣在案几上，发出轻而闷得响声，却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击在陆长宁心头。
陆长宁眼皮直跳，应了是。
“至于昭华身边那个……”明帝轻嗤一声，“尽快处理掉吧。”
宋嬴应声，“是。”
明帝又问：“孟大将军回来后，有何情况？”
“禀陛下，孟将军兵属曾以将军夫人之名称谓昭华公主，待孟将军回府后并未再出，却往昭华公主府递了拜帖，随即不久公主亲去安国公府。”说到这里，宋嬴顿了一瞬，又道：“将孟将军处打砸一通，并无其他。”
“她倒是痛快了，也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桩婚事是时候提上日程了，大厉也该喜庆喜庆了。”明帝笑道：“昭华顽劣，孝心不多，而朕年岁渐大，身体愈差，就叫驸马来替公主尽尽孝心吧。着敕封孟杭殿前荣威将军，统领龙武禁军，日常护驾伴朕左右，三日后宣旨。”
陆长宁赶忙应下。
送走宋嬴后，陆长宁又给明帝补上茶水，递到手边，觑着明帝神色小心翼翼道：“三位殿下于朝中各部安插的人手？”
这么重要的事情，明帝没提，只能由他念叨一句。不得不说，他现在是越来越摸不准帝王的手段了，早些年时陛下偶尔还会和他谈论一番主张想法，听听他的意见，而现在却更捉摸不透。单拿对皇子公主的态度来说，似乎对谁都十分喜爱，慈父模样，却又似乎一个也不上心，生死与他无关一般。
陆长宁低着头弓着腰等了一会，就听九五之尊的皇帝陛下难得有了些耐心地说：“任人唯贤，都是朕的人，不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