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明月当头，星空夜，清竹院，无名酒。
叶沉洲喝酒时不像城镇里的名流雅客那样，一定要靠坐在看起来美观的桌凳边，杯中酒未饮几口便已经滔滔不绝，高谈论阔。
她才刚坐下，他手边的小酒坛已经空了，而邀请她之后，他唯独说了一个字。
“坐。”
初来那几天，叶沉洲晚上偶尔会一个人半夜在外廊的台阶上独自喝闷酒，但后来他从不会在晚上如此豪饮。
他一定有心事。
苏妤虽不喜酒，但如果叶沉洲要和她分享心事，她十分乐意。
叶沉洲的脚边还有三坛没开封的小酒壶。
既然今夜是酒友，苏妤觉得自己好歹也要意思意思喝一些，于是拿了一坛过来。
揭开封口，空气中充斥着的酒香气瞬间更浓郁，这酒和她从前喝的果酒的清香味不一样，苏妤甚至觉得自己还没喝，就有点醉了。
苏妤双手抱着酒坛，一仰头就喝了一口。
酒液沾湿了唇，苏妤才刚尝了点味道，酒坛就被叶沉洲拿走。
他略有些吃惊地看着她，然后从身旁拿出一个小碗，把酒了一些到碗里。
“这是烈酒。”
然后把碗给她，自己则就从她手里夺来的酒坛，和她的碗沿轻碰一声，又自己喝了起来。
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里衣，外面松松垮垮搭了一件御寒的月白色广袖长袍。
平日他穿着的衣服比任何人都整洁规整，简直就是禁欲的模范，鲜少看他穿得如此随意。
再加上他眉眼间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慵懒闲散，苏妤竟一时看迷了眼。
更不必说他喝酒的动作洒脱飘逸，颇有一种书中少年江湖侠客的豪迈感。
苏妤浅抿了一口酒，碗中的星月齐聚在水中，和他一样，跟往日很是不同。
或许他并不是杀猪世家。
碗也碰了，酒也喝了，他又不说话了。
苏妤清了清嗓子，借着酒意道：“叶大哥，这身衣服穿得可还舒服？”
她指的是他外披的月白色长袍，这件衣服的布匹是她自作主张买下的，原本是想给自己做冬日的衣裤，却鬼使神差地给叶沉洲做了一件外袍。
她觉得叶沉洲衣柜里的颜色太过于沉闷单调，就想看看另一种风格的他。
至于余下的布料……
苏妤低头看了看自己随手拿来披在肩上的外衣。
总不能浪费了不是？
“嗯。”
他现在的衣服有一小半都是苏妤做的，苏妤的针线活儿非常不错，做出来的衣服比他去成衣店直接买的衣服在外观和舒适度上都好很多。
苏妤捧着碗，细声细气道：“叶大哥，如果你心情不好，可以和我讲，我帮你排解排解。”
苏妤伸出三指，真诚道：“并且我保证一定不会说出去的。”
他们睡在一起的那几晚，就苏妤提了自己的往事，他却对自己的过往只字不提，苏妤说不好奇那肯定是假的。
叶沉洲默了默，看着她道：“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
以后要做什么？
苏妤愣住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习惯了乡间的平淡生活，可虽然平淡，却充实快乐。
这样说起来，她好像确实没想过。
叶沉洲又道：“或者说，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去哪里？回家？或许开始另一种生活。”
“叶大哥，你又要赶我走吗……”
没想到叶沉洲的心事是在想她将来的去处，苏妤略有些忧伤。
苏妤沉默许久后，坚定道：“经历了这些日子，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平平淡淡过完这一生，只要日子过得舒心就好，我不想去追求那些名利浮华的生活，更不想被别人操控，所以我绝不可能回去。”
叶沉洲摇了摇酒坛，半壶酒随之叮当作响。
他疏懒的表情收敛了些，眸光沉寂地看着她：“那你，要一直和我一起住在雾霭村？”
苏妤胡乱点头道：“银子还没还完嘛，我有在想办法挣钱，会比预想的时间快一些。”
话是这样说，但苏妤知道这套说辞不可能让她一辈子都能呆在他身边，她早该想到，以他的性格，不可能无缘无故收留一个陌生女子太长时间。
苏妤认真想了想。
“还完银子后，我会重新寻找一处僻静的地方，建个小屋，养几只鸡鸭，种点青菜，自给自足悠然余生。”
叶沉洲仰望着天空，嗓音低沉：“一个人？”
他眼中的月色温柔而明亮，苏妤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天际中那盏孑然一身的明月。
“嗯，一个人。”
叶沉洲沉默不语，他看向苏妤，她的一双凤眼中淌过一抹淡然之色，嘴角若有若无地勾起，虽是在笑，却掩不住落寞。
恍惚之间，叶沉洲仿佛从她身上看见了自己。
苏妤低头笑了笑，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起身拍拍衣裙上的尘埃：“我困了，先进去睡了，叶大哥，你也早点休息吧。”
不等他回答，苏妤转身进了自己的小屋子，后背抵在门上，她总感觉胸口沉闷，特别是一想到以后要离开他，自己一个人独自生活的日子，心里又闷又难受。
在她以前生活的圈子里，每个适龄的姑娘都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可女子中也有像嘉兰一样独立自强的女子，虽然和顾柏身份悬殊，却勇敢用真心去爱，甚至用赎身的钱去照顾他的家人。
连魏兰兰都敢于主动表达自己的感情，而她和叶沉洲天天生活在一起，却不敢开口。
又或许正是因为日日相见，彼此间熟悉他的个性，所以才知道自己被拒绝的可能性很大。
苏妤揉着发疼的额角，许久后，在一片黑暗中，她深吸一口气，缓缓睁眼。
别的女子可以做到主动追求自己的幸福，她也可以。
从她违背父亲的命令逃婚开始，她就是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懦弱胆小的她了。
她要去告诉叶沉洲。
她喜欢他。
苏妤想好了，如果被拒绝，她就当即借酒装睡，不到日上三竿绝不起来的那种。
至少不留遗憾。
苏妤定了定神，转身一把拉开竹门。
可门刚一拉开，一个冰凉的东西忽然敲到她的鼻子上，两三秒后，鼻子就变得火辣辣的。
“唔！”
苏妤疼得赶忙捂住鼻子，眼睛立马蓄满泪花，无辜地看着眼前的人。
一腔冲动和热血被敲得烟消云散。
叶沉洲：“……”
今日魏兰兰的请求让叶沉洲想了很久。
苏妤曾问过他是否有喜欢的人，而他却不知道她有没有心仪的男子。
虽然她坚持要还债，但对他而言还不还都没关系，他在意的不是银钱，而是她以后是否能有个好的去处。
不知何时，她已经渐渐在他心里有了一席之地，叶沉洲不确定她的份量在自己心里有多重，但一听到她将来要离开，他竟连一句晚安都说不出来。
世上总是充斥着未知的危险，她一介弱女子，虽说现在已经能在生活上照顾自己，但难保挨得住险恶之人的觊觎。
他想，她如果一直住在竹院，不必还钱也是可以的。
饮完手里这坛酒，叶沉洲也想通了。
叶沉洲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谁知刚一叩门，房门却被她从里面打开。
而他因为高出她一个头，那敲门的指节刚好敲在她的鼻子上。
“你……你怎么样了？我看看。”
叶沉洲还是那么笔直地站着，可语气却有些不知所措。
“我没事！”苏妤眼睛红红地看着他，忙后退一步，“我真的睡了，晚安。”
苏妤一把把门关上。
“晚安……”
说完他又不放心道：“有事叫我。”
门外，好一会儿才听到叶沉洲离开的脚步声。
苏妤幽幽叹了口气，脱掉外衣，钻进被褥里，苦笑地捂住脸。
鼻梁有些肿痛，好在没有流血，也不需要擦药，只可惜大好的时机错过了。
“不如明天，我请他喝一次酒？”
长夜安宁，而魏家却不安静。
魏兰兰匐在自己床头，哭得泣不成声，她身边，魏大娘的手搭在她的肩上，正苦口婆心地劝她。
“你娘我虽然心气儿高，但我只是希望你能比村里的姑娘嫁得好，身边能有丫鬟伺候，不用做苦力养家，没想过要把你嫁给那些挨不着边的人！”
“娘，什么叫挨不着边的人？我和顾大哥从小在一个村一起长大，我就没见过他对别的女子比对我还好。”
“早知道他有现在的成就，当初就该给你们订个娃娃亲，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啊，那殿试一结束，他必定是要在朝廷上任的官老爷，咱就算要和他攀关系，也不能从这方面下手。”
魏兰兰伤心道：“顾大哥人上进，待我又好，他明明是最合适的……”
魏大娘语重心长道：“兰兰，你是不知道，只要一放榜，京城有权有势的贵人会直接在榜单旁边堵人，只要他们看中了，就会抛出橄榄枝，邀他做上门女婿。”
魏大娘自认自己女儿知书达礼，相貌也不差，可和城里的贵女们比起来，权、钱这两样最重要的东西，他魏家一样也不占。
甚至那些贵女们个个会穿会扮，如花似玉，魏兰兰怎么争得过她们。
“我相信顾大哥是个重情义的人，他不会喜新厌旧的。”
魏大娘在城里做工那几年，见到了不少权贵府邸的腌臜事，自然考虑得更多。
魏大娘严厉道：“怎么就说不通你？先不说他能不能抵得住诱惑，就说感情，我看的一清二楚，他只是把你当妹子对待的，咱家本就不富裕，你们连最基础的感情都没有，将来怎么保得住正室的位置？”
“顾大哥他不会……”
“最不能相信的就是男人的心！”
“可我就是喜欢顾大哥，我愿意做小……”
“啪！”
清脆的巴掌声打断了魏兰兰的话，魏兰兰不可置信地看着魏大娘：“娘……”
门外，魏大爷杵在门口不停地摇头哀叹。
“我养你这么大，教你富贵人家小姐的礼仪，送你去识字读书，不是为了让你给别人做妾室的！”
魏大娘怒不可遏地走出房间，砰地把门关上：“你给我好好想想，想不通就呆在屋里，哪儿也不准去！”
听着门外的上锁声，魏兰兰死死拽着着兰花绣帕，旁人不愿意帮她，娘也要拆散他们，一想到自己坎坷的爱情，魏兰兰哭得更加伤心了。
第二天，苏妤和叶沉洲早早就起床吃饭。
虽说还是秋季，可天气却越来越寒冷。
早上忽然起了大雾，比之前雷雨天那次更盛，整个竹院置身于层云雾渺中，周围又是片片绿荫，颇有一种人间仙境的感觉。
在雾中吃早饭，让苏妤觉得新奇无比。
“叶大哥，这么大的雾，你还要去后山吗？”
“不去了，今日无事，我先去一趟镇上，把信寄了。”
叶沉洲行事一向利索不拖沓，苏妤点点头。
她的鼻子现在还有些红，不好去见人，所以今天就叶沉洲一个人去，她就留下打扫竹院。
叶沉洲把逐城牵出来，逐城有感知似地兴奋地甩甩尾巴，待叶沉洲坐好后，撒开腿就往外奔跑。
有苏妤在时，叶沉洲顾及她的感受，一般只让逐城慢跑，只有叶沉洲一人时，逐城才会放飞自我，释放天性。
雾气虽大，却不妨碍村里人出门劳作，一路上陆陆续续遇到了好几个村民拿着锄头或篮子行走在路边。
他们在老远处听到驰骋的马蹄声，都会羡慕地提前给他让道。
一路畅通无阻。
直到行至快到村头的地方，一个绿衣粉裙的人站在路中央，颤抖着张开双手，试图阻拦飞驰的马儿。
直到靠近，叶沉洲才看清楚那个人是春娥。
逐城的速度很快，春娥进入视线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叶沉洲凌冽的双眸一眯，毫不犹豫地再次加速，随着逐城一声高昂的嘶鸣，它载着叶沉洲，从春娥头顶飞跃而过。
春娥到底还是害怕，最后紧要关头还是原地蹲了下去。
叶沉洲紧皱着眉头，安抚着逐城慢慢转身，停在春娥面前。
章节报错(免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