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兰兰和别的村民不一样。
她一半头发盘起挽成百合髻，左右各别了一朵对称的黄绢花，上身着橘色碎花褙，褶裙和绢花相互对应，她的一举一动端庄得让苏妤想起城里的小姐。
“姑娘，药熬好了么？”魏兰兰进来便问。
苏妤站起来，微笑着和魏兰兰对视，柔声道：“还有一会儿，顾大娘和小安醒了吗？”
魏兰兰摇头道：“还没醒呢，也不知道何时才醒，姑娘，你去歇歇吧，我来看着。”
说着便撸起袖子把苏妤手里的扇子拿过去，就和刚才要替她给顾大娘敷药一样。
魏兰兰这样殷勤的做法，让苏妤有些不自在，她都烧了大半天了，也不差这一会儿了、
于是苏妤道：“我来就好。”
那魏兰兰手里扇子一顿：“你怎么还在这儿呢，快去歇会儿吧，村子里受灾的人家不少，他们怕得好一会儿才回来，你先歇着，一会儿他们回来了，你再找点事儿做。”
苏妤呆呆地愣在原地：“为什么要在他们面前表现得很忙？”
魏兰兰叹口气道：“你傻啊，不这样，怎么改变大家对你的印象？怎么让叶大哥对你怜惜一些呢？你看你这么瘦，现在把精力用完了，一会儿拿什么做事？”
她突如其来的好意让苏妤始料未及。
苏妤怀疑道：“姑娘，你的母亲是魏大娘？”
魏兰兰点点头，笑道：“我比较像我爹，我娘虽然脾气不太好，但她对我很好的，对了，我叫魏兰兰，叫我兰兰就行了，你呢？”
魏兰兰对她友善，苏妤自然没有不接受的道理，同样以笑相对：“我叫苏妤。”
“这名儿倒真不像乡下人的名字。”魏兰兰自言自语道。
她开始重新打量苏妤。
在竹院第一次看见苏妤时，只是觉得苏妤确实比她见过所有的女子娇美，凤眼透彻，肤如凝脂。
但她穿得朴素，高挽的发髻上只有一根光秃秃的木簪，显然不得叶沉洲欢心。
“你以前一定过得很好吧？”魏兰兰忽然道。
虽然魏兰兰对她还不错，但苏妤不想这么快把自己的底细全盘托出，于是低眉半真半假道：“如果过得好，我早就回去了。”
魏兰兰听罢，看苏妤的目光怜惜更盛，她们二人年纪相仿，她有父母疼爱，苏妤却被卖到了雾霭村，还不能回去，遭遇着实让人惋惜。
“所以你就更应该多讨叶大哥欢心，叶大哥冷冰冰的，你若不多琢磨琢磨，在他身上费点心思，哪来好日子过呢？”
而且雾霭村是个穷村，住这里的人谁不想真正走出去呢，顾大哥是这样，她也是这样。
“我、我和叶大哥现在的关系挺好的，应该不用再讨好他了吧。”
尽管叶沉洲昨夜否认了他们之间的友好关系。
魏兰兰恨铁不成钢地道：“你的要求也太低了，叶大哥是村里唯一的猎户，住的也是唯一的竹屋，虽说不如冯大爷，但还也不至于少了给你穿衣打扮的钱吧。”
说完，魏兰兰看了看她的衣服。
苏妤哭笑不得，这真是魏兰兰误会了。
“我的秋衣还没做完，不是叶大哥不舍得给我御寒的衣服穿。”苏妤摸了摸头上的木簪，苦笑道。
“至于这个，我来雾霭村之后，就没想过打扮的事，没必要把重点放在这上面。”
魏兰兰打断苏妤：“当然有必要！德行是一方面，容颜也很重要，书上说女为悦己者容，女子最美的年华不过短短十几年，万一哪天叶大哥被别人勾走了，我怕你后悔都来不及。”
如果叶沉洲日后真的和别的女子在一起了，她会后悔吗？
想到叶沉洲和别人举案齐眉的画面，苏妤的心情突然变得沉重。
她想，她会嫉妒。
见苏妤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魏兰兰又开了口，只是语气变得惆怅：“好歹你和叶大哥日夜相伴，可我呢，再怎么拾掇，却连他的面都见不着。”
原来她有心上人。
苏妤微笑道：“难怪你打扮得这么好看。”
“也不全是因为这样。”
魏兰兰一脸犹犹豫豫的样子，手上扇风的劲儿都小了许多。苏妤自然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很快，药就熬好了，两人把药端出去后给顾大娘母子服下。
“噔噔噔！”
药还没喂完，魏大娘就找上门，招呼魏兰兰回家。
“兰兰，药都送完了还不回家，他们自是有人照顾，你在这儿自降身份去瞎凑合啥？快跟我回去，可别被某些人给带坏了。”
苏妤看也不看魏大娘，上一次她斥责魏大娘，是因为魏大娘说话过于难听，而且还有叶沉洲给她兜着，她在苏府忍了十年，这不算什么。
魏兰兰不想走，她放下碗道。
“娘，反正我回去无非就是练绣工、礼仪、认字，那些明日后日一样可以练，可今日情况特殊，顾大娘和小安需要人照顾。”
“别跟我说这些，他们娘俩一日不好，你还一日不走不成？是不是这个狐媚子挑唆你了？我就知道，她一跟了叶猎户，就把叶猎户哄得跟冯老头作对，定是她把你教坏了！”
苏妤心里说不出的郁闷，她觉得魏大娘不由得道：“顾大娘和小安需要休息，请你不要在这里闹。”
魏大娘讥笑道：“叶猎户都说了，他们没什么大碍，再说，老娘辛辛苦苦把他们从土里挖出来，我还说不得话了？你无非就是仗着有姘头给你撑腰，才敢在我面前说上一句话，叶猎户不在，你什么都不是！”
魏兰兰放下碗，起身想拦住魏大娘却拦不住，魏大娘一口一嘴唾沫，越说越起劲。
“我告诉你，只要我手上的牙印还在，你就别想在老娘我这儿讨到好，你如果不长着狐媚样儿，冯老头会买你？再说了，正经姑娘谁被卖了不得找面墙直接一头撞死保全清白，可见你是个有心机有手段的。”
苏妤没说话，待把药全喂完后，她手一扬，碗便脱手而出，砸到门框上摔得粉碎，碎渣子四散爆开，把魏大娘吓得朝旁边闪去。
苏妤斜睨着魏大娘，平静道：“您属鸡吗？嘴里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是不是非要我撒一把米你才能住嘴？”
魏大娘被吓得不轻，胸口不断起伏着。
在她眼里，苏妤不过是个任人欺负的羔羊，骂不还口打不还手那类型。
可她现在的眼神居然透着蔑视，语调神态还有几分像记忆中的某个人。
那个人当年就是用这样的眼神，一声令下就把她赶出府邸，一夜之间毁掉了她所有的努力。
苏妤不卑不亢，眼尾上挑的凤眼敛去了纯真，令她更添威厉。
苏妤纵然性子怯懦、不与人争高低，可她毕竟做了十几年的主子，那份威严是刻在骨子里的。
况且自从和叶沉洲一起生活后，她感觉自己慢慢找回了母亲还在时的那种感觉。
那时的她自信、阳光、从不畏畏缩缩。
而魏大娘恰好以前在大户人家做过仆人，这件事在同村人嘴里是拿来炫耀的资历，但此刻在苏妤面前，那段经历仿佛就是屈辱。
苏妤站起来，慢慢转身面向魏大娘，眼神一刻没从魏大娘身上移开过。
“以前我让着你，是我软弱，可今天我让你，是看兰兰的面子，而从今以后，我不会再任你诋毁，我告诉你，不是每个被卖到这里的女子都只能任人欺负。”
魏兰兰看着刚才还被她怜惜的小女子，现在却敢教训自己的娘，她还是头一次见自家娘被训得没有马上反击。
再怎么说也是自己娘，魏兰兰想息事宁人，赶紧对苏妤道：“苏妤，你也别说了，今天是我娘不对，我替她给你赔个不是，娘，我们快走吧。”
魏大娘被魏兰兰拽了两下，陡然回过神，把魏兰兰的手甩开，连带着对那个人的恨意，把气通通撒在苏妤身上。
“你这个贱人！敢用这种眼神看我，今天不解我心头之恨，我就不叫魏季芳！”
魏大娘尖叫一声就向苏妤扑过去，魏兰兰没想到自家娘说动手就动手，完全来不及去拉她。
魏大娘长得比苏妤结实太多了，如果她一掌下去，苏妤必定受不住，于是情急之下，苏妤一个侧身躲开了魏大娘的手。
苏妤绕过床尾，想往灶房跑，她记得刘大娘家的灶房有门，她只要先一步去灶房把门拴上就安全了。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魏大娘也不是吃素的，她随手抓起一个碗，就朝苏妤的背砸去。
魏兰兰惊呼一声：“娘！不要！那是药啊！”
汤水洒了一地，碗不偏不倚正好砸到苏妤的右肩胛骨，那一瞬间，除了肩胛骨处的阵阵疼痛，苏妤的右手也变得无力，提不起劲来。
“娘！顾大娘他们还躺在床上呢，您这不是要人命吗！”
魏兰兰赶紧上前抱住魏大娘，但此时，魏大娘已经扯住了苏妤的头发，用力把她往后拽，苏妤疼得眼圈都红红的，魏兰兰又忙插到两人中间，抱住魏大娘的手臂。
“娘，不要这样！放手啊。”
魏大娘现在可听不进去自己女儿的话，她只想让苏妤臣服在自己脚下：“贱人！服不服！”
苏妤握着魏大娘的手腕一绕，一巴掌毫不留情地向魏大娘扇过去，魏大娘为了躲避，不得不松了手向后弯腰躲避，但脸还是被苏妤的手指扇到。
脸上火辣辣的感觉让魏大娘表情都消失了：“你敢打我？你敢打我！我弄死你。”
苏妤按着自己的头，眼泪早已从眼眶滑落，如此粗暴无礼的妇人，她算是见识到了，可她不服，苏妤眼神一厉，刚才那巴掌可没完整。
眼见苏妤眼神不对，魏大娘急忙又要向后躲。
“啪！”
谁知道这次不但没躲得过，反而脚下踩到方才洒到地上的汤药，重重地摔在地上，把腰给闪了。
顿时，杀猪般的哭声从屋子里传到屋外。
“苏妤，你干什么！”魏兰兰蹲在地上扶着痛得眼睛都睁不开的魏大娘，气愤道：“我娘欺负你是我娘不对，你躲开就是了，何必下如此重的手呢？”
苏妤觉得魏兰兰说的话很是嘲讽：“我躲开就是？难道只允许你娘蛮横霸道，就不允许我以其人之道还之彼身？”
“她毕竟是我娘啊！”说完这句话，魏兰兰也哭了。
苏妤呼吸急促，把头别过去。
站在魏兰兰的立场，她的确不可能帮着苏妤这个外人对付魏大娘，但她说出这番话，让苏妤对她的好感荡然无存。
有魏大娘在，她们之间就注定会隔一道墙。
“可我也是我娘的女儿啊！”苏妤的眼泪夺眶而出，“不是任人打骂的畜生。”
魏大娘已经没有余力辱骂苏妤了，母女俩抱在一起伤心痛哭，魏大娘有魏兰兰，顾安有顾大娘，而苏妤没有可以抱团依靠的亲人。
但今天她赢了。
苏妤把眼泪擦掉，憋住眼眶里又开始充盈打转的泪水，她孤零零地站在两人面前，倔强地把头扬起，抽抽搭搭地喘着气。
叶沉洲进门见到的便是这样的情况。
一起进门的刘大娘哎呀一声，赶紧跑进去：“发生了什么啊？你们怎么闹成这个样子了？”
刘大娘和魏兰兰一起把魏大娘扶起来，魏大娘鬼哭狼嚎地喊道：“轻点，哎呀我的腰啊，贱人啊，要了我的老命了啊。”
“贱人”二字让苏妤气得发抖，她现在本就被怒气占据了思考，连叶沉洲回来了都没发现，当下向前一步，一双美眸冷冷地看着魏大娘，逼近到她面前。
她越来越像那个人了……
魏大娘现在没能力反抗，连忙叫道：“快、快扶我回去，我要休息。”
刘大娘一边扶着魏大娘往外走，一边招呼自己儿子刘夏和自家男人收拾地上药碗的碎片。
刘夏心疼地把碎片一片片捡起来，嘴里愤懑道：“真会选地方闹，不是自家的东西就能随便砸了。”
“慢着。”这个淡漠的声音，让所有人停下动作看向他。
叶沉洲微沉着脸走到苏妤面前，她的发髻散乱，头上唯一的木簪歪斜地插着，叶沉洲抬手把木簪抽走，苏妤的满头青丝瞬间柔顺地披散在肩上。
刘夏原本在看叶沉洲，见他抽走了苏妤的发簪，发丝滑落间，忽然觉得眼前一花，他的目光就再离不开那个从孤傲瞬间变得楚楚可怜的脸了。
叶沉洲温柔地把她的发丝重新绾起来，做完这一切后，他转身冷冷地看向魏大娘。
“说清楚，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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