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道踱步穿过甬道，李星鸿突然在梅园门前停驻下来，双目注视着屋檐上落下的蛛网。
“宫里也有这么萧条的地方？为什么不修葺一下？”
叶霏烟心绪不宁地望着他，感到有些不是滋味。李星鸿见到梅园时，眼中不再有波澜，他连这地方都忘记了。
忘记是否意味着放下？如果时间冲刷不了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那这样的“放下”对李星鸿来说也许不失为一桩好事。
梨园海棠树下，李星鸿抱起一只蓝色眸子的短毛黑猫，将它放到自己的膝盖上，动作轻柔地抚摸着它的脑袋，不时以食指轻挠它的下颌。
“我看它挺喜欢你的。”叶霏烟蹲下来摸了摸小黑猫的脑袋，“不如和它阿娘商量一下，帮忙抚养这只小猫崽。”
“我也挺喜欢它的，以后时常来喂养它就行了。”李星鸿垂眸道，“我给不了它新的家，光凭喜欢就把它占为己有，太不负责任。”
这的确符合李星鸿一贯以来的作风。她突然发现眼下这时期，是深入了解李星鸿的各项不明举措背后的内在动机的好时期，过去的李星鸿未必能像现在这样坦诚。
“你有没有想起些什么？”叶霏烟好奇道。
梨园内传来阵阵琴声，李星鸿抱着猫，循着琴声飞来的方向望去，侧耳聆听。
“我能弹奏这首曲子。”他闭上双目，用心感
受着琴音，“但它听起来充满悲切，我不喜欢，如果不是被情所困，应该不会弹奏。”
“少年不识愁滋味，以前不懂得埋藏于这悲调中的蕴意，如今听懂了，也就不愿再听了。”叶霏烟只能违心地附和着。
她心中有些莫名的无奈与失落。李星鸿还记得《秋露思》的旋律，却不再记得这首曲子为谁而弹。
这也许不失为一桩好事……
“而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李星鸿应道，“我以为你更爱太白之作。”
“大唐人杰地灵，诗人辈出，我喜欢的有很多。”
叶霏烟望向他，心里有些酸楚。
李星鸿依旧能对上她所引用的每一句诗词，却不记得她偏爱辛幼安那一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也许不失为一桩好事……她希望李星鸿永远不要再记起。
就让那些美好的、残酷的、难忘的、珍贵的记忆全部都凝结为琥珀，永远封存在过去的时间里，直到它被风尘覆盖，彻底黯淡，不再闪烁。
“我不能把命运交到别人手里，也不想让任何人摆布我。”李星鸿神色凝重，目光坚定，“如果那个承载着过去的记忆的我被落在了哪一个角落，我不想放弃他。”
“你愿意相信我吗？”叶霏烟问道，“如果我能把过去的你带回来呢？”
“以我的性格，大概只会相信自己
。”李星鸿反负着手，哀叹道，“我能体会你的善意，不想伤了你的心。你是天子的人，我猜如果我做过对不起谁的事，那人大概就是李唐的天子或者他身周的人了。”
那一句“不想伤了你的心”如无声处惊雷起，一下子抽走了叶霏烟的灵魂，令她跌入深渊。
李星鸿果真决绝到了极致，才会那样背刺她，击垮她的信念。当他敛起真心，谦卑与克制便是他最无情的伪装、最伤人的利剑，而他此刻却毫无自知。
“也许是天家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呢？”她努力克制着纷扰的情绪，抬眼问道。
李星鸿愣了一下，眼中笑意带着一丝决然之意：“如果有人辜负我，我一定会反击回去。李慎要真是我的仇人，那天在未央街上，我怎么可能会救他？”
叶霏烟不甚唏嘘，却不愿揭穿李星鸿一贯以来口是心非的毛病。
“其实我也不是没有想过，我要救的人也许不是天子。”李星鸿道，“那段视频录像我反复观看了数遍，在不同的视角之下分析过我失忆前的动机，当我看向长安银行的时候，究竟想做什么？”
“不管怎样，你击退了袭击者。”叶霏烟道。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经来到了太医署，恰好遇上武衡。
“武师兄，这么巧？”叶霏烟招呼道，“听说陛下将你调至御史台，恭喜迁升。”
武
衡手里拿着一份体检报告，抬起眼来打量二人，最终将目光落到了李星鸿身上。
“这是要去哪儿？”
“随便走走，看看能否帮云敛找回些许记忆。”叶霏烟笑着应道。
“记忆？长安城里恐怕是少有了吧？”武衡直截了当地应道。
李星鸿眼中流露出些许微妙之色，目送武衡远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些笑意来。
“看来我猜得没错了。”
“其实……在长安城，发生过一些不太妙的事。”叶霏烟道，“你以前排斥这个地方。”
“是了，如果过去意味着一些沉重的束缚，我现在应该去追寻快乐。”李星鸿悠然道，“也许我该趁此机会四处走走，游历名山大川，在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新的人生。”
“不……”叶霏烟下意识出声阻止道。
李星鸿望向她，眼中带着探究之色，“怎么了？”
她踟蹰着，一时无法说出心中所想。
她自私而卑微地祈求着李星鸿心里永远有她，哪怕只有杀意。
独自品尝憎恨煎熬的滋味让她身心俱疲，她无法接受自己被逼得走投无路，而李星鸿却选择了放下的现实。
这半个月里，她把自己浸泡在格斗提升与模拟指挥作战训练里，借机转移思绪，但只要一静下心来，她便会想起自己的处境，她再也无法一个人苦苦支撑下去。
“我们是仇人。”
叶霏烟的胸膛起伏着，说出这句话时，她忽然感到释然了些许。
李星鸿并不惊讶，反倒放松了下来。
“所以你每天处理完公务都会来归鸿馆，是为了监察我的一举一动？”
“如果不是天子仁慈，你早该被处死。”叶霏烟决然道，“我曾不止一次想要杀了你，当然，你心里也有过无数个杀了我的念头。”
李星鸿似是被震慑住了，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之色，这是他意想不到的答案，但他很快便接受了这样的事实。
“这才是我应该知道的真相，现在一切都解释得通了。”他笑了一下，淡声道，“虽然我现在无法了解过去的那些想法，不过，要是杀了我能让你解脱的话，那就动手吧，叶姑娘。”
叶霏烟怔怔地望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的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提醒我，是时候解脱了。”李星鸿道，“如果我的生命只剩下谎言，没有任何记忆和情感的填充，就像蝴蝶被困在雨季里见不到阳光，那有什么意思？”
他的神色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这让叶霏烟几乎找不到任何反击的理由，任何语言在他面前仿佛都苍白如纸。
“你是不是觉得，只要自己死了，就可以得到原谅？”叶霏烟轻扯了一下嘴角。
这何尝不是一种逃避？它比任何理由都狡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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