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连日来讨伐叛军太过疲累的缘故，尉迟烽做了个很沉的梦。
于梦境之中，他似乎听见了某个熟悉的声音，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
他梦见了王城的大雪，他梦见了干枯的柿子树上栖息着黑色的鸦，他的父王站在枯树下，双目失神而空洞，他的脚下，大片的血迹将白雪浸染成鲜艳的红色。
苏利亚双眉蹙起，手中握着的玉佩隐隐发烫，一股异热涌上胸腔。
他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雨夜。
年幼的孩童光着脚推开门，黑影伫立在墙角下，雨雾遮掩下，他无法看清他的面容，却依稀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血腥味。
“伽罗……”
王宫内，红发披散的青年静静地伫立在床榻旁，脸上带着一抹冷色，聆听着兄长焦急呼唤自己的名字。
梦境里，苏利亚无法发出半点声音，他后退了几步，眼前的黑影突然化作一只青眼白虎，嘶吼着向他扑来。他挣扎着，那白虎却不断地撕咬着他的衣物，前爪摁在他的胸膛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没能从梦中醒来，却在下一个瞬间看见了于大雄宝殿中打坐的先王。
苏利亚轻唤了一声“父王”。尉迟光应声回头，对他笑了笑。
白虎消失了，尉迟光将他领到窗边，替他梳了头发，又取来一件新衣服。
“明天就是你的生辰了，苏利亚
想要什么礼物？”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大呼了一声“父王”。
一只冰凉的手触到了门面上，指尖在他眼窝处游走，擦去了他眼角的湿痕。
尉迟烽猛然睁开眼，视线内一片血色。
他喘息片刻，恢复了些许神志，率先见到的是一张绘有明王神像的屏风，随后他望见了坐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
“伽罗？你一直在……”尉迟烽觉得有些恍惚。
“苏利亚做噩梦了？”
“是啊……”尉迟烽抚了下脑门，嘴角勾起笑意，“我梦见先王，梦见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的事……我不记得了。”
“没关系，以后我慢慢讲给你听。”尉迟烽起身道，“你快去睡，我要去和赫连长老议事，等会儿叫人来接你一起用膳。”
尉迟伽罗摇了摇头，“我不用睡觉，也不用吃东西。”
尉迟烽与他对视，安静地注视着他的脸颊，末了笑了起来，“等会儿陪我一起吃，不行吗？”
尉迟伽罗思考了数秒，点了下头，“可以，和你一起。”
“别乱跑，至少别离开王宫。”尉迟烽穿上王服，对着尉迟伽罗叮嘱道。
他离开寝宫，穿过长廊，阶下的侍女停下浇花的工作，向他致以问候。
王宫外，天空阴沉，厚厚的积雨云堆叠，随时准备降下雪花。
王城最繁华的街道上，少年捧着
蛋糕盒，在护城河畔找了处长椅坐下，抬眼正望见法王寺的佛刹金顶。
七点五十，正是百姓出行的高峰期。街道上行人脚步匆匆，没有人注意到长椅上的少年。
少年慢慢地吐出一口热气，白色烟雾在半空晃晃悠悠，渐渐散去。
他将蛋糕盒放在了身边，腾出手理了理围巾，将自己的半个脸蛋包裹得更紧了一些，那些偷偷溜进他颈间的寒风立刻被抵挡在外。
“滴”的一声响动从盒子里传来，像是在暗示什么。少年猛然一颤，倏地抬起头，扭头向左右方向各瞄了一眼，眼角带着些许惊恐，脸色有些苍白。
并没有人察觉到这一声不同寻常的响动，他很快恢复了平静。
少年把手伸进上衣口袋，然后缓慢地踱步远离了那长椅，留下那蛋糕盒孤零零的在寒风中。
“咚！咚！咚……”
一下一下在他胸口跳动的心脏仿佛随时准备蹦出胸膛，摆脱身体的束缚。少年每踏出一步，都像是在与死神进行一场交易，连吞咽口水都显得有些艰难。
一股莫名的不安与疑虑，同那些寒风一道萦绕在他身周，纠缠不休，似乎迫切想要寻找可乘之机侵入他的体内。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旁人如果留意到这位少年的脚步，一定会有好心人士上来询问他是否有哪里不舒服。
突如其来的一声
巨响在街道上炸开，尖叫声瞬间从四面八方响起，一股热风从身后扑了上来，似乎想要撕开少年单薄的身体。
他忽然觉得世界在不断地倒退，又或者，是他自己在不断前进呢？总之，在失去意识之前，少年感觉到世界一暗，天旋地转，周围的景物不断暗淡下去，仿佛回到了天地初开的亘古时期，与此同时背上阵阵刺痛。
和计划不一样……出事了……
“神明啊……我将要追随你的脚步……”
那再熟悉不过的沉重祷词像是死亡丧钟般敲进了他的脑海。无论听过多少次，无论跟着念过多少遍，他仍旧心存疑惑。
一直以来，也是最后一次，他对“吠陀”的存在发出了质疑。
这个世界……应该没有神明吧？
不然他现在为什么不来帮我呢？
他倒在殷红色血泊中，看见身旁的人不断挣扎，脸上挂着痛苦扭曲的表情。可是他耳朵疼得要命，他听不见任何哭喊声，只能透过那些恐惧的眼神感受到他们的无助与绝望。
那份无助与绝望，是他亲手带来的，而最终它们也缠上了自己。
“救命……”
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微弱不可闻的声音，绝望逐渐将他吞噬包裹。
“快来人！”
那是他最后听到的从现世传来的声音，仿佛有一双有力的大手正拼命尝试着将他从死神那
里拽回来。
尉迟烽赶到时，现场已经拉起了警戒线。空气里有股烧灼过后的味道，令人不安。
救护车源源不断地驶来，将在爆炸中受伤的百姓运往医院。僧侣们走上街头，默默地诵经祈祷，庄重而洪亮的钟鸣声与诵经声回荡在王都的各个角落，与百姓绝望的恸哭融为一体。
悲痛悄无声息地蔓延，让他感受到了无边的凉意。
这是一次恶劣的恐怖袭击事件。
尉迟烽走在医院的走廊上，双手插在口袋里。脚步匆忙的护士从他身边经过，脸上的神色有些慌张。
走廊上坐着不少等待就诊的伤患，手术室门前的红灯不断地闪烁着。放眼望去，满目皆是惨白，耳边尽是低声的哭诉。
那些痛苦与不安的表情，他在战场上见得太多了。他在过去没能拯救的，也将在他死后变成更为沉重的罪业拉扯着他向地狱深处坠去。
他是于阗的“光明之王”，却只能注视着这些百姓深陷苦难。
尉迟烽紧紧地抿着双唇，不动声色地转过身，打算离开这条充满绝望的走廊。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病房里传来的声音令他停下了脚步，尉迟烽扭过头，在病房前驻足。门并没有关上，里面说话的声音清晰可辨。
“伽罗？”
他推门进去，正好与转身准备离开的尉迟伽罗撞了个满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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