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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餐厅(1 / 1)

在这里, 没有卧室里不准吃饭的规矩。

陈修泽做的是车仔面。

多稀奇,这本该是简陋木头推车叫卖的面,一角钱就能得到一大团粗细不均的面条, 纵使再加上些猪皮、鱼蛋、猪杂、牛杂……也不过多添几角钱而已。

车仔面,猪油渣面,还有喇喳面, 这些廉价的、热腾腾的面开遍港九新界十八区, 填饱了许多囊中羞涩之人的胃。方清芷自然也是其中一员, 廉价几角便能果腹,她吃过许许多多味道不同的车仔面, 也难说是哪个街边哪个小摊贩煮出的可口美味。

陈修泽做的, 显然没那么多花哨, 一份面,汤底也不是街边卖的那种又浓又辣的厚重, 要清淡许多, 一团面, 加了剪成碎片的卤豆干, 鱼蛋, 煎豆腐,鱿鱼, 鸡翅肉,萝卜。

满满当当。

甚至都不能称为车仔面, 而是他煮的素面, 加了车仔面会用的那些配菜。

方清芷拿着筷子,小口小口地咬面, 汤的味道不算重, 甚至有悖“车仔面”那粗糙厚重的汤底口感。她幼时曾在北角吃过一次这样清淡口味的车仔面, 大约店主做得实在糟糕,方清芷第二次再去吃,摊位就不在了。

这份面同那时的味道有些相近。

陈修泽也吃,同她一起。两人方才刚剑拔弩张地吵过,也热火朝天地打过,如今还能心平气和地相对坐着坐吃面,实在因俩人脾气都一脉相承。

大约是胃里有了东西,倒终于能心平气和地谈话。

也或许是喷对方一整个腰腹,后知后觉的愧疚。

方清芷说不出是什么,陈修泽态度过于光明磊落,以至于她也开始疑心自己的怀疑真假——无论如何,梁其颂去赌场这件事为真,而有人曾见陈修泽司机同他一起去赌场也是真。

其他的“真”,她必须亲自去证实。

遗憾方清芷都不知梁其颂去的是哪家赌场。

陈修泽说:“之前有个阿公教我做车仔面,可惜我做得完全不像话,即使摆摊也无人捧场。”

方清芷说:“你该去做日式料理。”

陈修泽凝神:“好主意,等我开一家日式料理店,聘请你做我的账房。”

方清芷纠正:“虽然我念商科,但做账这种事,你还是应该另请高明,不属于我的学习范围。”

但这话出口,她又有点懊恼,感觉自己似乎有些咄咄逼人——陈修泽没念过大学,他必定不知专业的细细划分。

欺骗她的事情另谈,方清芷认为自己不应该因学历而向陈修泽展露出这样的傲慢。

她又不好道歉,只慢慢咀嚼口中的面。

陈修泽自然地说:“多好,所以我羡慕你,能接受大学教育,能读书,知道这些我可能永远不会知道的东西。”

他顿了顿,话只停在这里,两个人吃完两份热腾腾的面,方清芷爱吃里面的卤豆干和鱼蛋,不喜欢吃萝卜,陈修泽便将自己碗里的卤豆干和鱼蛋挑出来放她面前,又把她碗里的萝卜夹走。

真是稀奇,方清芷还以为他会教育她不许挑食。

吃过面,方清芷不想看他腿脚辛苦,更何况刚吃了面,便主动提出将面送出去。她披了一件陈修泽的外衣,东西放回厨房。

鬼使神差的,她又回了陈修泽的卧室。

大约是习惯性动作,方清芷都回来了才意识到这点,陈修泽已经洗漱完睡下了,她将自己关进卫生间,只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瞧着有些陌生。

陈修泽今晚生气,下手下嘴都重,她衣服都破了几处,看来东西也并非越贵越耐穿,涤纶的衣服廉价又结实,陈修泽买来的这些亚麻衬衫就容易发皱,不堪摧残。大约也只有富人才能享受得起这些昂贵的天然面料,方清芷只会为了坏掉的衣服心痛。

她擦干净腿上一些黏黏糊糊的痕迹,又对着镜子狠狠擦胸口脖颈的咬痕,擦干净,才往回走,陈修泽一个人侧躺着,穿睡衣,没有盖被子。

吵架归吵架。

方清芷犹豫了下,走过去,将被子展开,盖在他身上,盖到一半,陈修泽翻身,将她打横抱起,一同塞进被子中。

他说:“明天我就要走了,再让我抱一会儿。”

方清芷没动。

“我方才说的那些都算数,”陈修泽说,“明天早上就叫阿贤过来,我同他讲清楚,当着你的面讲清,好不好?我知我做过错事,你不信我,那我可以帮你、让你自己去看清……”

陈修泽说到做到。

次日清晨,阿贤就过来一同吃早餐,等陈修泽说完之后,阿贤连筷子也放下了,不安地确认:“真不用同你讲啊?”

“不用,”陈修泽说,“这七天,你全听清芷的,她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也不必同我讲。”

阿贤踌躇,犹豫:“这也是真的?”

“真的,”方清芷看他,“你们不能再骗我,否则。”

她竟没有能威胁到这两人的方式。

于是略过:“不许骗我。”

陈修泽将剥了壳的鹌鹑蛋夹给方清芷:“听清芷的。”

陈修泽乘下午的飞机,他前脚刚走,方清芷便让阿贤将那位司机叫过来。陈永诚这几天在家且养着令人难过的屁股,一通电话打过去,司机即刻赶回,忐忑不安地回话。

司机自述,那日他肚子痛,请假(这点,孟妈也能作证,她的确知道司机那几日身体不好),送清芷回家后,他便打算去赌场附近的药店里拿药——他有个表兄在那个药店工作,能给他优惠价格。

司机离开的路上,恰好遇到魂不守舍的梁其颂,想到对方是方小姐的朋友,有些不忍心,于是劝了他几句。

“再后来,梁其颂坐在车上,忽然问我,”司机吞吞吐吐,“在赌场里能不能赚到钱。”

方清芷神色一凛:“所以你送他去赌?”

“赌?”司机吃惊,慌乱摇头,结结巴巴,“不、不不,不是赌,他是去赌场做工。”

“做什么?”

“……具体做什么我不知道,”司机有苦难言,摊开双手,他本就不擅说谎,只庆幸方清芷没有追问是否陈修泽指使,才能令他一路顺畅地说着真话,“我只将他放在赌场前,同里面的人说了声他想做工……”

他是个老实人,不擅言谈的性格,偶尔说点慌都要结结巴巴,方清芷知道,陈修泽也知道。

之后就没有了。

司机真不知道梁其颂在赌场里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但只告诉方清芷,梁其颂在哪一家赌场。

一五一十地老实说真话,。

傍晚时刻,赌场前。

方清芷下了车,她带了四个人,浩浩荡荡进去,阿贤去问了几个人,便将带客人去前台签礼码的梁其颂堵得严严实实。

如今的梁其颂穿着赌场里分发的黑色西装和衬衫,大约人的气质会随衣着改变,就连肩膀瞧着也不如之前那般单薄。对客人的微笑,流畅的话术,轻车熟路,令人想不到他其实是个还未毕业的大学生。

梁其颂未想到能在此见到方清芷,看到她时,面上略有惊喜,随后又平复:“你等我,我带客人做完事。”

方清芷有耐心,有分寸,她安静地等,等他服务完这个客人。

一结束,梁其颂直接被四个人带到方清芷面前,到了单独的贵宾室中。

方清芷让其他人出去,只问他:“梁其颂,你究竟知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我在赚钱,”梁其颂整理了衬衫,平静望方清芷,回答,“你知不知刚才那一单,客人拿走了一百万的礼码,我能从中抽取一万,这些都是我的酬金。”

方清芷沉静:“是,你的确在赚钱。”

她不能反驳,一单一万,多大的诱惑,她能理解。

“清芷,”梁其颂说,“你之前说的对,在这个世道上,太单纯的人是赚不到钱的。继续读商科,将来还是为富人打工卖命,不像现在,我可以直接赚富人的佣金——我很感谢你,你看,我现在一晚上就能拿到一万,的确要比在学校中读书赚得更多。”

方清芷轻声:“这不是你最初的理想。”

“你最初的理想也不是委身于人,”梁其颂笑了一下,颇有些自嘲意味,又有些黯然,“世道不同,只能怪我们生在这一片被鬼佬占据的岛屿。”

说这话时,方清芷终于从他脸上窥到熟悉。

只能怪如今这个局势。

怪他们不能生于普通人家,怪他们生活在这个饱受歧视、只笑贫不笑娼、警察碌碌无为、富人只手遮天的混乱时代。

方清芷说:“97年之后,英国人会离开。”

“在那之前,我还能赚到许多钱,”梁其颂静静,“清芷,不止华人在赌,世界各地的鬼佬们也都在赌,我现在在赚他们的钱,引他们犯罪。赌不好,我知道,所以我永远都不赌——我只引鬼佬们赌”

是吗?

他接触的大部分豪客还是华人。

方清芷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是不是那个司机主动提出带你来赌场的?”

“不是,”梁其颂摇头,“是我让他带我进来。”

“也是我,要求做叠码仔。”

方清芷站在猩红地毯上,望梁其颂,良久,她抬手,同他握手。

梁其颂的手微微发热,方清芷知赌场会对空气进行人工加氧、来使人保持亢奋,只是他此刻手掌热度仍旧不如从前——

不如那一晚,他们俩人打了那位少爷,握手在晚风里狂奔。他们不知道前路是什么,也不知道打伤那位少爷的后果,但又能怎样?青春本身就是不顾一切,少年少女皆热血,无知无畏,满不在乎。

他们开怀大笑,在简陋的灯光下吃热腾腾的鱼丸,两人都出了一身热汗,他们站在白茫茫的热气中畅想着未来。

那时梁其颂穿边缘洗到发白的衬衫,方清芷穿陈旧的连衣裙。

如今他身着赌场的干净西装,方清芷着昂贵的套裙。

方清芷先松开紧握的双手。

她衷心祝愿:“祝你前程似锦,得偿所愿。”

……

方清芷慢慢地走出赌场,阿贤紧张望她,在看到她衣着干净整齐后,才松口气,忙不迭过来,问:“今晚想吃些什么?我打电话给孟妈,让她早早准备……不回家吃也可以,去哪里都行,我知道……”

“阿贤,”方清芷轻声,“你能送我去学校旁边的那个茶餐厅吗?”

茶餐厅还开着,方清芷进去,买了一份红茶,一份多士。红茶热乎乎,多士里的黄油烤得香喷喷,和之前一模一样。她没有在餐厅里面吃,而是站在外面,一口一口地咬。

阿贤感慨,这么久了,方小姐果然还是爱吃红茶和多士。

只是,现在没了梁其颂那个小子,方小姐终于可以一人吃完整份了……也不对,或许,下一次会是大哥同方小姐分享呢?

阿贤摇摇头,嘱托兄弟看好方清芷,他跑去打电话,告诉陈修泽。

陈修泽刚抵达不久,正休息着。

他问:“方小姐吃过晚饭了吗?”

阿贤说:“吃了。”

陈修泽又问:“吃的什么?”

阿贤如实回答:“就是之前那个茶餐厅,她要了一杯红茶一份多士。”

陈修泽沉默了。

久久没有等到大哥说话,阿贤迫不及待地开口,汇报:“对了,大哥,今天方小姐见了——”

“不必告诉我,”陈修泽打断他,“我说过,这几天,你要听方小姐的话。这几天,她见什么人,做什么事,都不要告诉我。”

阿贤愣了:“啊?可是方小姐也不知道……而且她肯定也会怀疑……”

“不需要计较这些,”陈修泽缓声,“我既然答应了她,便不能违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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