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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雠(一)(1 / 1)

裴鸣岐见到了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乐无涯,再没有多说一句话,将他用力揽抱在怀里。

乐无涯的身子被他抱得微微一麻,仰头笑话他:“上次我走了那么久,回来也没见你这么腻歪啊。”他带着点委屈,轻声说:“想你了。”

乐无涯知道他这是害羞了,继续故意道:“抱我干什么?我是天字第一号大恶人,心黑手毒,无人能出其右,可别玷污了我们裴大公子啊裴鸣岐把脸埋在他颈窝里,不说话。

裴鸣岐被闹了个大红脸,闷闷道:“就抱你!”

裴鸣岐本就不是个记仇的性子,怒过吵过,便罢休了。

难道他还真能因为一个达木奇,就跟小乌鸦生分了不成?

他舍不得。

二人久别重逢,不愿再起争执,索性把离开前的争吵龃龉一起忘怀,同进同出,同食同宿,好得像是一个人似的。大虞这边春暖情浓,景族那边,却是天翻地覆了。

大虞的“铜马大捷”,于他们而言,便是不可容忍的损失。

现任首领呼延定雷霆震怒,要追究铜马县城丢失之罪。

细细查问后,这干系便落在了失踪的达木奇身上

朔南城里的大虞细作看准时机,按乐无涯的要求放出了风去:

达木奇落入敌手,为求活命,投敌自保。

按理说,这挑拨之术粗浅得很,本不足道哉。

然而,乐无涯对帝王之心的揣摩,确实精到。

达樾芳魂已逝,至于赫连昊昊,早年便因战伤缠绵病榻,又听闻幼

惨死的消息从前线传来,此人乃性情中人,大悲大怒之下,伤疮迸裂而亡

二人同葬于仰山城南。

随着二人先后离世,达氏与赫连氏却并未就此没落。

达木奇正当盛年,铁血手腕,威锋赫赫。

赫连彻更是已经成年,且冲锋陷阵时颇有乃父骁勇之遗风,治军理财之道又是母亲达樾亲传,手里钱、粮、兵刃、肯为他们卖命的士卒,一样不缺。有这二人在,旧部不仅不散,依旧忠心于达氏与赫连氏,还有源源不断的景族士兵补充进来。

至于呼延氏的境况,就颇为尴尬了。

他们本就是从马背上得的天下,偏偏呼延氏新一辈的几名将才,因病、或是因战,均是英年早逝。在呼延氏的人才青黄不接时,达氏与赫连氏的威望则是与日俱增。

达木奇暴烈如火,赫连彻的性子与他的父母更是截然不同,阴郁寡言,不苟言笑,其心颇为难测。

这对性情怪异的舅甥凑在一起,无法不让上位者忌惮。

若真放任他们坐大,那将来之事,便更难预测了。

但达木奇反叛只是流言而已,呼延氏倘若真将赫连彻收监,乃至处死,兔死狗烹之意便过太明显了。达木奇一辈子未曾婚配,无妻无子

这三人,连带着赫连氏独子赫连彻,被褫夺一切尊荣,贬至阵前,充作普通士兵效力,以此为达木奇赎罪,并证明他们的忠心。只在手

下的年轻人中挑着顺眼的,

攵了三个义子。

事态发展,全如乐无涯所料。

呼延氏舍不得达氏和赫连氏练出的精兵,如今有了这么好的借口,必然想要一口吞下。

可这半路收拢来的兵士,可未必能心服,八成要生些乱子。

乱点好啊。

对方著自乱阵脚,战事便能早一日结束,他便能早一日回京。

他想念母亲和两个哥哥了。

在欣喜之余,乐无涯也察觉到了一丝怪异。

....自从达木奇之事后,父亲总对自己淡淡的

乐无涯向来是个贪心的孩子,爱想要,夸奖也想要。

什么东西好,他就想抢到手里。

乐无涯想,就像小时候逃课给父亲摘柿子一样,只要在他怀里撒撒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说起来,他偷挖到父亲帐中的地道,至今还没被父亲发现呢。

说干就干。

乐无涯揣着裴鸣岐给他从铜马城里买的特产米糖,再次潜入中军帐内。

但他这次来得不算巧。

爬到一半,他便听到父亲帐中有声音。

于副将又在私下里与父亲议事了。

乐无涯今日没有打道回府的打算。

按照他的计划,他就是要灰扑扑地出现在父亲面前,眼睛要亮亮的,抱着父亲的腿不撒手。

他要是不摸他的脑袋,他就赖着不走了。

打定主意后,乐无涯便没有走回头路。

在铜马大战中,于副将留驻军营,乐千嶂现在回转军营,自是有许多军务要事,需得一一过问。

当乐无涯爬到地道口时,二人相谈已至尾声。

乐无涯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蜷在地道口,把自己想象成一只狡猾的小狐狸,潜伏在地,只等着于叔离开,自己再突然跳出来,吓爹爹一跳。于副将赞道:“将军又立一功,上京已知铜马捷报,大赞将军教子有方。”

那个被夸的“子”缩在床底下,闻言,自得其乐地一晃脑袋。

而向来宽和恭谨的乐千嶂却并未谢恩,只是定定望向于副将。

于副将与乐千嶂相处多年,二人关系甚笃,对彼此的了解非比寻常。

只是和乐千嶂的眼神相接,于副将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只得苦笑:

“不是属下报的。属下与太子....已多年未曾私下通信。”

地道里的乐无涯,正专心致志地摆弄裴鸣岐给他带回来的米糖。

他没骗他,含在嘴里,果真是不甜。

乐千嶂“嗯”了一声。

“文龄。”他叫了于才良的字,

“最近阿狸还好么?可发生什么变故没有?”

于副将:“小将军大概是怀疑了些什么。

他近来抓来舌头,总在探听达木奇之事。

末了,他感叹一句:“舅甥连心,这话果真.....

军帐里静了下来。

于副将自知失言,在乐千嶂沉默的通视下,慢慢低下了头。

乐无涯含着一口糖,仰头看向了地道的出口。

糖入了嘴就变得柔软粘牙,咀嚼起来颇为费劲,需要含着等它化掉。

....么舅甥??

乐千嶂低低叹了一声:“直到今日,我也不知你那日到底是蓄谋已久,还是临时起意。”

于副将顿时下拜,面带愧色:“文龄知罪。

乐千嶂:“你的主子不是我,莫要跪了,我受不起。

于副将膝行几步,将手搭在乐千嶂身侧,急切地表着忠心:“文龄当年年轻气盛,不知好歹,可这十几年,我跟着您出生入死,血里火里滚过几遭,上京的荣华,我早就不去想了。我的话,您总该信上一二才是!那天,当真是个意外!我和其他两个弟兄潜入冉丘城打探情报发现赫连彻掏钱买东西时燧囊

上的赫连氏记印,才跟上的他。文龄以

为,那一刀必能结果了他性命的!赫连家只剩一个小孩,还在咱们手上,他们总该退兵了吧?我是想要战事推进得顺遂些,万没想到....上京那边有另一番主意..乐无涯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赫连彻。

那是他的敌人,被他的离间之策坑害,如今已经送到前线,来做浴血拼杀的先锋士卒了,说不定已经折在了某场战斗里。乐千嶂淡淡道:“天心难测,这不是你的错。

于副将硬着头皮辩解两句后,似是想到了什么,一抿嘴唇,面上现出了三分喜色:“将军,您该高兴!小将军纯孝,到底是向着咱们的啊!皇上见到捷报,知道您将小将军教养得这般争气,必然欣喜!”“太子代君降旨,让将军养着小将军,为的就是这一天....

“我没教养他。”乐千嶂微微苦笑,

"我不知道怎么教。把他养好了,他会来杀他的族人;

把他养坏了

他以将军府庶子的名义在外招摇,败坏的便是昭毅将军府的名誉。

“他最好是....野心、不聪明、爱撒娇的孩子,喜欢读书习字,对弓马骑射毫无兴趣,那便是最好的了。“到那时,昭毅将军军职无人承继,便能由皇上尽情安排可心之人,取而代之了。”

说到此处,乐千嶂将目光对准了于副将苍白的面孔:“我这话实属大逆不道,你愿意上禀,便同皇上再上一道折子罢。于副将沉默良久,脸皮烧得滚烫。

他心中大抵清楚,那所谓的“可心之人”

,便是身为过去太子、当今皇上的奶兄弟,也就是他自己。

他勉强一笑:“将军,何来这么多感慨?”

乐千嶂答:“若你是阿狸的父亲,看着他天天那么高兴,却总

怕他有一天没那么高兴了,

你也会有如此感慨的。

乐无涯又喂自己吃了一口糖。

许是地下太冷,他蜷了蜷身,用手拢住胸前的衣服,试图阻住侵身的寒气。

后来,他才发现,那寒风不是由外而内,而是由内而外地从自己身上渗出来的。

怕自己冻死在地底,乐无涯缓慢地转过身,慢慢回向他的来处

但不知怎么的,这条地道明明头尾畅通,中间只有一条岔路,乐无涯却鬼使神差地拐到了那条死胡同里去。直到走到了无法前进的绝地,乐无涯才被迫停了下来

伸手按一按面前坚硬的泥土,确认无法前进后,他轻轻呼出一口凉气,用额头触向了泥土,好让头脑清醒些。他爬累了,索性趁着昏天暗地,合身蜷入了这阴冷的死胡同尽头

米糖融化得很慢,直到此时,甜蜜的糖汁才缓缓流入乐无涯的口腔。

在醇香的米糖香气里,乐无涯想了许多事情,从白天直想到了黑夜。

裴鸣岐找到他时,乐无涯正抱着膝盖,坐在营边群星之下、河中月影之上。

他显然是刚刚洗过澡,一头长发半干未干地披在肩上,卷得格外厉害。

他正用景族话轻轻唱着一首歌

“一壶老酒肩上背,我骑着马儿等那姑娘来追,追出来的是我的娘.....

是我的娘。

裴鸣岐听不懂,却很喜欢听乐无涯哼哼

即唧的唱歌,听了就让人欢喜。

他一屁股在乐无涯身边坐下:

“唱什么呢,再唱一遍。

乐无涯紫葡萄似的眼睛一转,定定看向了他,因为里面落了一段月光,看起来格外动人。

裴鸣岐无端被他瞧得紧张了,忙转开视线:“看着我干什么?”

“裴鸣岐,裴凤游,小凤凰。”乐无涯抱住裴鸣岐的手臂,撒疯似的换着花样叫他。

叫过后,他话锋却猛地一拐,拐到了一个叫裴鸣岐始料未及的方向:“如果我是景族....

我是达木奇,你把我捉了,我落到你手里,你会杀我么?”

裴鸣岐本来被叫得蛮高兴,一听这不靠谱的提问,立时便虎了脸:“什么破问题?!

乐无涯像小时候管他讨要好东西时一样,抱着他的手臂晃:

“你说嘛。

裴鸣岐最受不得这个,被他一晃,便软了心肠。

他谨慎思考一番后,有了答案。

“不会,我会礼敬你、招降你。若你肯投降,自然是好,如果你不肯,我便一直关着你,肯定不会短你吃喝,再想办法把你的家人接来,等你回心转意便是了乐无涯注视着他,知道这是他的真心话。

裴鸣岐心地很好。

他从来都是知道的。

“你真是个好凤凰。”乐无涯诚恳道,“我是坏乌鸦。”

裴鸣岐心里咯噔一声,以为乐无涯还是在计较他们先前的争吵,急急道:“你不坏!”

他们二人先前有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时候,但吵过便过,就算翻旧账,乐无涯也从没用过这种神态与语气同他说话。他笨口拙舌道:“你只是比旁人更聪明,想得更深更远些,你.....你.....

情急之下,裴鸣岐顾不得许多了,一把将乐无涯揽入怀里,一阵野蛮的摇晃:

“快把我那些话都忘了!快点!”

乐无涯被他揉得鬓发皆乱,伏在他肩上,轻轻地笑出了声。

裴鸣岐忐忑道:“你又逗我,是不是?

乐无涯:“嗯,逗你呢。

裴鸣岐想,骗人。

裴鸣岐不懂乐无涯在想什么,只知道他这是伤心了。

“我带你去铜马吃烤羊。可贵了,我的俸禄怕是不够,我管我爹要,给你买来吃。你什么时候方便去,跟我说一声。”裴鸣岐哄他:

“嗯。

“我带你去摘花,摘一万朵。看星星,数一万颗。”

这样好听的话,像春风一样从乐无涯耳畔掠过。

就只是经过而已,没再进去。

他轻轻一点头:“嗯。

隔日,乐无涯将自己梳洗得漂漂亮亮,恭立在了乐千嶂帐外。

练兵归来的乐千嶂,和他不期然撞了个面对面。

乐千嶂先是挪开视线,呼出一口气,才坦然地与他对视了:“无涯,有事?”

这样的情态,乐无涯在先前的十七年,早看惯了。

以前,他以为爹爹是正人君子,偶尔犯错,就弄出了自己这么个大儿子,而他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态度面对自己这位不太熟悉的私生子,才总显得局促如今,他全懂得了。

乐无涯一身便服,未穿盔甲,笑眯眯地背着手:“确实是有些事想同爹爹说。

乐千嶂上下打量他一番,又拉起他的手,在掌心捏了一捏。

“近来清减了些。”他说,“军中饮食不惯同我说,我给你些钱,可以和凤游出去吃些好吃的。”

乐无涯眼睛一闪,很快又恢复了明快的样子:“谢谢爹!”

乐千嶂携着乐无涯的手,步入营帐:“何事?

乐无涯学着小时候的样子,坐在他的脚边,像一只迷路又乖巧的小狐狸:“爹,我想娘了。”

清晰地感受到乐千嶂身体的微微僵硬后,乐无涯适时地抬起头来

乐千嶂别开视线,沉吟片刻:“现如今在打仗,不可擅离军营。待战事终了,我就带你去见她。

“爹,我娘亲的坟墓在哪里?我想去见见她。

“真的么?”乐无涯用尖尖的下巴枕上了他的膝头

微微歪了头

“爹,那能和我说说我的娘亲么?”

乐千嶂知道这儿子是一时半会儿打发不走的了,伸手摸一摸他的鬓角:“你想知道什么,问吧。”可乐无涯没有给他胡编乱造的机会。

他歪着脑袋,定定看着他:“您和达樾将军,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乐千嶂:......?

“达樾将军啊。”乐无涯依旧保持着亲昵的姿态,贴靠着乐千嶂,眼巴巴地问,“她难道不是我的亲娘吗?”乐千嶂略一稳神,并不被他的言辞所诱:“你从谁那里听来的胡话?”

“于副将这些日子与我留守军中,偶尔饮酒,我听他酒后有此狂论,不觉好奇,便想来问问父亲....乐无涯眼波清明,却字字淬毒,"可确有其事吗?"

乐无涯知道,于副将之所以频频拦阻自己与景族交战,是因他心中有愧,知道自己当年一时贪功,酿就了如今的人伦惨祸。但对乐无涯来说,这份愧疚并无关紧要。

于副将虽说有愧,但这份愧,只在他心里,他还没有身体力行地去偿还这份孽债。

至少他还有命去愧疚。

乐无涯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也不是来痛哭流涕地质问父亲和于副将为何要欺骗他的。

他是来报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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