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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谳(二)(1 / 1)

乐无涯还不知道自己又被惦记上了。

五十两银子很快被从刘得本家搜了出来。

刘得本口口声声号称那是叔父的遗产

尽管问及是哪个远房叔父,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他一个都答不出来,但一张嘴仍然比铁板还硬。

不过,当汇通钱庄的掌柜和伙计一起上堂来时,刘得本便傻眼了

这银子上还有编号,和汇通账册上记录一致,无从抵赖

乐无涯对着汗涔涔的刘得本笑道:“陈福儿是你的远房叔父?那可真是一门好亲戚啊。

刘得本软倒在地

他实在说不清为何小福煤矿要给自己五十两银,不敢再瞒,招了个干干净净

明相照那天的确在酒馆里喝醉了,不过此人酒品不错。喝多了便趴在那里睡了。

至于酒后胡言,全是刘德本瞎话

也是他趁明相照和母亲都出去干活时,侵门踏户。把那卷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反书赛进明相照破书柜的一角的事到如今,他还要强自抵赖:“小的不识字,不知道那个是反书啊。就连那些个谋反的话,都是陈福儿一个字儿一个字儿教我念的!我压根儿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葛二子发现刘得本抢了风头,生怕太爷忘了自己的“冤屈”,忙不迭地插话,时不时替刘得本补充几句,用以佐证小福煤矿是多么丧尽天良。小福煤矿妄想用钱去收买两个流氓的真诚,是真真错了主意

这些人最擅长的便是无理搅三分,既然能攀诬得了无辜的明秀才,又怎么会介意掉回头咬主人几口?后期,乐无涯也懒得再听,只专心致志地研究何青松等衙役带回来的土

里面掺着不少细而轻的煤灰,都是被风吹过来的,薄薄的一层,与从尚仵作家搜出的银子纸包上沾染的黑灰是同一种,乐无涯依次比对了十几个纸包,发现其中有三四包土掺着煤渣,土质也与其他的不同,要么水汽足些,要么干燥疏松些。在他们呈上纸包时,乐无涯已一一记清了他们的脸

等自己走的时候,得知会一声闻人约,这些人用不得了,不是早习惯了敷衍差事,就是脑子有病

都到了这一步,还瞧不出小福煤矿要完蛋,已是蠢出生天的废物,还是早点扫地出门去比较好。

乐无涯将土样封好,又瞄了一眼下方

须知,演戏也是颇费体力的

事到如今,葛二子、刘得本二人早已是黔驴技穷,演无可演,唾沫已干,喉咙已哑,想哭也挤不出更多眼泪来了“说完了?”乐无涯道,

”说完了押下去。吵死本县了。

把两个已经说不出话的流氓押下去,乐无涯提振精神,猛一拍惊堂木:“提尚俊才!‘

尚仵作被抬上来时,神志已复,因知大势已去,神情难免麻木

乐无涯:“尚俊才,滥行职权,贪赃卖放,因三十两银捏造案卷,称常小虎乃意外溺水。即刻押入牢中,待将往年尚俊才经手之刑狱案卷细加查验,验看有无类似恶行,再加惩处。抄没受贿所得财产,其余留老母妻子生活。乐无涯停一停,补充道:“你为衙门办事多年,我会叫大夫养好你的腿。等你再出监牢那日,不管是流放,充军还是受死,都站着吧,别叫人抬着了。在听到乐无涯肯给他的老母妻小留条生路时,尚俊才涣散的目光终于集聚了起来

静静听完自己的判决,他没再聒噪,对着乐无涯深深地叩拜了下去。

他被带下去后,轮到了苏婶子。

“苏氏,本官现已查明,你儿常小虎.....

乐无涯斟酌了一下言辞,没点出常小虎是被活活打死这一事实。

"...实为小福煤矿所害。仵作尚俊才,虚造案卷,致你误判撤案。本官使人挖掘常小虎坟墓,已查明他的真实死因。《大虞律》刑狱一卷第二十五条有言,一案不再审。但本官必会还你和常小虎一个公道。尚仵作贪赃所得三十两银,权做你之后生活资用。本县伤你儿子坟墓,偿你五两银子,外加一场隆重的水陆法事。苏氏,你可认同?

闻言,一直低眉顺眼的闻人约眉头微微一动,强忍住没有抬头

苏婶子的眼泪簌簌落下来,在身侧李氏、莫氏的搀扶下软颤颤地跪了下去,发出的声音极轻,却带着催人泪下的切骨感激:”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我来世为您当牛做马......

“还是做人吧。”乐无涯用玩笑口吻道,“我要是常小虎,还想要你做母亲呢。

这句安抚,却比先前的判决更让苏婶子动容

她扬起面庞,怔怔问道:“太爷,您说真的么?

乐无涯整肃了面容,像是想到了什么遥远的人和事

半晌后,他郑重道:“真的。

铁匠、木匠两家人并苏婶子一起谢过乐无涯,拭泪告退,

乐无涯:“将葛二子、刘得本收押狱中,待证据与证言一一对应齐备,再行审判。”他已经懒得再和那两个流氓活宝饶舌了。忙活完一圈儿,重头戏来了。

分开关押的几名小福煤矿管事人,被依次带了上来,站作一排。

此时,他们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他们瞧来,太爷虽说重提了常小虎的案子,也发落了尚仵作,但待他们的态度也是和善,根本没有问什么严重的事情。就算真的查出来常小虎是试图逃跑、又被打死的,那又如何

他们养了那么多人,随便抓个不认字儿的倒霉鬼,拿住他的家人,把人药哑了推出来顶包就是。

再怎么发落,常小虎一条贱命,也不至于波及到他们的富贵人生。

见他们站得松松垮垮,其中一个还面带倦色,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乐无涯笑了

他的口气依然和善无比:“叨扰各位,陪本官审案到这么晚。天色已晚,我这里有雅间几处,请各位小住几日吧。乐无涯一使眼色,几名衙役手持重枷,鱼贯而入,把这些养尊处优的煤矿管事全部枷了起来。

这些人一直被乐无涯待之以礼,刚才也被看管得好好的,对被拐卖的矿工、对前来报案的李阿四,甚至对刘得本的证词,统统一无所知,可谓被打了个猝不及防他们压根儿不知道他们的老巢已经被乐无涯抄了底

直到镜铐加身,他们才想起来挣扎,

管事目怒目惊“太会,这是何意?!

乐无涯:“上雅间自己琢磨去

反应过来后,反抗得最激烈的,反而是陈福儿

他身形异常灵活,猛地甩脱辖制,对乐无涯怒目而视:“太爷,我等不服!

乐无涯:“你有何不服?

陈福儿一扫先前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模样:“您问也不问,便把我们拘起来,是何道理?就算您听了什么人的一面之词,也该听我等电辩才是!“该问的已经问完了,该有的证据也会有。你们的口供我用不着,君子不听禽兽之吠。”乐无涯漠然道,“等死吧你们。

乐无涯笔走龙蛇,转眼间签下一张令来:

“令,即刻查抄小福煤矿,矿内一干人等全部收押。

他不能确定矿工之中有没有混入这些管事的眼睛、爪牙,索性全抓起来,也算是半保护、半监管起来“待矿工一一辨明身份,登记姓名籍贯,发回原籍审阅无误后,遣返原籍,或留下生活,悉听尊便。膛目结舌、如临末目的管事们被押去他们的

“雅间”后,堂上唯留一人

乐无涯:“明相照。

闻人约仍是守诺地沉默着,一拜到地

因为激动,他的肩膀抑制不住地发着抖。

乐无涯话音轻快

”秀才明相照,被控谋反及私藏反书。现有原证人刘得本,自承受人指使,构陷明相照。谋反言辞全无旁证,反书亦为刘得本潜入其家中,故意藏匿......”明相照,此事尚未完结,但你尽可放心了。接回你的老娘,回家去吧。

说完这句不大体面的结束语,乐无涯拍下了惊堂木:“退堂!

“好!!!

从小福煤矿的烂事被翻腾出来,底下的老百姓就给惊得说不出话来

接下来一番行云流水的审讯,他们听得如痴如醉,宛如在听一场跌宕起伏的精彩评书。

惊堂太落下,好戏散场

老百姓们说不出什么赞美的华彩辞章

他们只能叫:“好!!!

闻人约被卸下重重镜铐,被衙役引着走出公堂,去接明相照牢狱中的母亲。

到了门口,他回过头来,极用心地望了乐无涯一眼。

百姓们三三两两、恋恋不舍地散开、归家,并开始计划,明天要如何对错过这场大热闹的街坊讲述,才能展现这次夜审的精彩绝伦待围观人群散开一些,乐无涯才发现,不知何时,外头开始下雪了。

还是一场泼天大雪,不多时,已是雪满古道。

如他死的那天一样,新鲜干净的雪霰味道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他死前,在来探望他的人身上好像也闻到了这样的雪气。

见乐无涯呆在公堂上不动,孙县丞咽下一口发苦的唾液:“太爷,您看......

乐无涯打断了他:“拿盏灯来,

孙县丞一愣,继而明白过来,窃喜不已,殷勤备至地亲手端了一盏灯。

乐无涯揭开灯盖,从怀里掏出一卷供状,亲手焚烧了那份由他一手炮制的、明相照指证罗教谕“私藏反书”的案卷孙县丞吁出长长的一口气来,大半天都没个着落的心终于落回原位

但他心里并不松快

因为他晓得,一切不可能再回到原位了。

这南亭县,怕是要变天了

尽管有些亡羊补牢的嫌疑,他还是摆出了恭敬模样:“太爷,休息吧。

乐无涯闭上眼:“你们走吧。我在这里坐一会儿。

他又说:“将灯熄了。

孙县:“......?

他有些莫名其妙,但此时的他不敢违背乐无涯的任何命令。

在他的授意下,师爷、衙役等公人纷纷撤离,走得飞快。

何青松等衙役慢了一步,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闭了嘴

太爷为了审案,连金吾卫都能请托得来,他们这些小虾米,还是莫要多嘴的好。

转眼间,只剩乐无涯一人坐在空荡漆黑的公堂上,

乐无涯用手撑着头,想,挺累的。

但真他娘的痛快

他已许久没有体验过这样的纵情快意,随心而为了。

不过,他没有留给自己太久的休息时间。

乐无涯站起身来,向公常外走去

雪地里撑着一蓬华贵的伞盖,影影绰绰的,站着几个未走的人。

乐无涯从暗处慢慢迈出公堂,见周遭已无他人,不待来人报明身份,便坦荡大方地擦袍拜下。

“下官闻人约,有失远迎。

七皇子细细打量这位低眉顺眼的小官,起了些促狭心思,抬起幂篱。想看他看得更清楚些:“抬起头来。乐无涯依从命令,昂起脸来。

两张一模一样、带着探究的面孔,一起撞入了他的视线。

乐无涯没忍住,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怎么是这两个?!

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是他们二人的骑射教师

本朝崇礼,自己见他们,从不必行全礼的

.....这一拜岂不折死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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