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撑腰(1 / 1)

大雪节气的那日,京城里很应景地下了场厚雪。

屋檐游廊尽被银装素裹,庭院里青竹堆絮,茶梅上积着簌簌的雪,青白之色与花丛映衬,颇为悦目。待到云散日出,明晃晃的日光洒下来,便又是琉璃世界。

澜音晨起后用过饭,便在镜台前梳妆。

既要上台,妆容自然不宜过于素净,似前些日那般珠钗松挽发髻的做派,着实不太相宜。

但她会挽的发髻实在太少,那还是从前闺中清闲,拿贴身丫鬟或是堂姐谢渺的头发来练手,真要给自己挽就不太够用了。

正作难时,闻溪敲门进来了。

见澜音坐在妆台前,青丝柔顺笼在肩上,只管拿梳篦慢慢打理,闻溪便笑道:“瞧你这些天都只挽一种发式,还松松垮垮的,就知道你还不太会梳弄发髻。今日是你头回登台,怎么着都是个新的开头,可不能草率了。”

说着话,走近梳妆台前将澜音那些钗簪花钿大约瞧过,顺手接了梳篦,将青丝笼在掌心。

“琴瑟是雅致的东西,妆容不能太花哨,但外教坊毕竟是听曲散心的地方,不如就梳个堕马髻吧?”

“好呀,多谢姐姐。”澜音自忖没有梳好发髻的能耐,只好厚着脸皮请她帮忙。

闻溪笑了笑,耐心帮她梳着发髻,叮嘱了些台上要留意的事。

怕澜音紧张,又宽慰道:“话说回来,头一回固然重要,却也不是一锤子买卖就定了调。即便这回有疏漏,你有这技艺在身上,往后多的是崭露头角的机会。”

“就当是练手,阿蛮跳完舞后会留在那儿听你弹曲,回头正好说说得失。”

“至于台下的那些人,瞧着人数多,但谁能有长公主身份尊贵、精通音律?”

“你只管弹好曲子,旁的不必挂心。”

这般宽慰足以抚平澜音心里的稍许紧张。等发髻梳好,装饰几枚花钿,拿了支秀致的步摇点缀,取嫣红的滴珠坠在耳畔,往唇上薄薄的涂了层口脂,镜中人立时更增娇艳。

闻溪又帮她整理外裳,等收拾齐全了才去习练琵琶。

澜音则去等候登场。

-

巳时将尽,外教坊的大门敞开,便有客人陆续进来。因今日下了雪,京城内外风光极佳,有人拖家带口地去赏雪,有人邀友设宴围炉煮茶,也有人惦记着外教坊暖融融的春光,来享受雪日观舞的乐趣。

宾客陆续上座,仆役往来伺候。

最先登场的是一段舞乐,许楚蛮的鼓点跟一支健舞配合,金铃脆响之间,很快勾起了宾客们的兴致。

而后是一场软舞,由舞部几位舞姬合力排演,虽不像阮妤和魏姌那般独领风骚,配着管弦各呈窈窕之姿,亦颇悦人耳目。

待得舞毕,一通赞赏过后,座中暂且安静,看客们品茶弄酒,稍作歇息。

澜音便在此时抱着鹤鸣独自登台。

她是初次登场的生面孔,看客们都不认识,交头接耳地低声交谈时难免心存好奇。

澜音摆好锦瑟,深吸了口气。

从闺中娇养的千金沦为教坊乐伎,要在这些素不相识的看客前弹奏乐曲,她纵不怯场,心里多少会有点难以适应。

不过闻溪的叮嘱就在耳畔,长公主殿下也曾说过,人有良籍奴籍之分,乐曲却不会因身份而累及格调之高低。

就像当年外祖父曾为流落街头的乞儿奏曲,于寒冬腊月里,以温暖乐声令流离失所的孩子寻得欢趣。当时的乞儿中有被送去济孤院的,长大后省吃俭用修习音律,终于在年近四十时选为乐官,至今都铭记那段雪夜里的曲调。

那么,她又何必思虑太多?

澜音的目光扫过全场,待看客们安静下来时,将指尖抚上丝弦。

不疾不徐的乐调自她指尖流泄而出。

看客里有识货的,听着这清雅曲调,细细打量舞台上与寻常见惯的琴外形迥异的锦瑟,不由低声道:“外教坊真是长进了。这样好的瑟,我只在宫里的宴席上听过,外头能弹成这样的并不多。这位姑娘能学到这本事,恐怕家学渊源。”

“是啊,难得在外教坊碰上有人弹瑟。”

同座之人见台上美人正当韶华之龄,生得姿貌出众,又有这般技艺,不由暗生激赏之心。

便是不太懂行的,听着这平素极少碰见的清雅乐调,且衬着雪满京城的景致,亦不免沉浸其中。

满场看客多被曲调牵系,直到有人忽然道:“这曲子弹得不过尔尔,是头回登场吧!”

声音不高不低,却格外突兀。

在人家弹奏乐曲时贸然出声贬低,这举止实在无礼之极。

当即有人暗自皱眉,看向声音来处,想让随从过去提醒一声,莫让对方搅了这清雅乐调。

瞧清那人长相时却又呆住了。

未用屏风围挡的茶座颇为宽敞,几位随从恭敬侍立,中间被拱卫的那男人锦衣华裳,翘着脚半躺在椅中,不是顾文邵是谁?

相爷最心疼的次子,当今太子的亲表弟,年纪轻轻便在吏部如鱼得水,满京城的高门子弟谁不认得他?

又有谁敢得罪他?

原本劝阻的言辞立即咽回了腹中。

座中看客众多,哪怕有为澜音抱不平的,瞧清楚说话的人是顾文邵,就都不敢言语了。只暗中揣测,想着相府公子身份贵重,平常都在雅间赏曲,甚少在外露脸,今日来这一出八成是跟着小美人有过节,特地来砸场子的。

于是更不敢掺和了。

顾文邵清楚这些心思,喝了杯酒,又道:“手艺生疏得很,还得多练练才行。”

满场雅雀无声,澜音指尖抚着丝弦,音调曲意并未错漏半分。

她当然听到了那声音。

要说没半点影响,自然不可能。

外教坊属宫廷管辖,绝非京城里的寻常乐坊可比,茶酒雅座比别处贵了不知多少倍。能来这里观舞听曲的非富即贵,行止也文雅些。登台之前,从没有人告诉她,外教坊里竟会有在别人弹奏时故意闹场子这般粗鄙的行径。

刚听到那句话时,她也十分惊诧。

但既然碰上了,便无从躲避。

澜音很快就压住了心绪,不去理会那聒噪无礼的声音,只认真弹奏自己的曲调。后面顾文邵又捣乱了两句,她也全当耳旁风。

金音清雅,丝弦流波,原本舒缓的乐声渐而激昂,穿楼而出,激荡人心。

最后一个曲调落下,余韵悠然。

有人沉浸其中,待回过神时就想鼓掌叫好,却听顾文邵道:“弹得有些敷衍了,多练几回再来吧。这把瑟做得不错,可别糟蹋了。”

故意抬高的声音,轻易压住了才刚出口的叫好声。

看客中有想鼓掌称赞的,被这声音一提醒,才想起来这小美人招惹了相府公子,这会儿自家若捧场,岂不是故意跟顾文邵作对?

平白得罪相府的人,没那必要。

众人各怀心思,场中陷入诡异而尴尬的安静。

澜音将双手收回身前,终于将目光投向了顾文邵。

方才专心抚奏,她不愿为闲杂人分神,哪怕对方连连挑刺,也不曾多瞧一眼。此刻循声瞧过去,见顾文邵身上颇有几分沉着贵气,不像完全不懂乐理的人,便知对方恐怕是故意来砸场子。

而满场看客竟无一人仗义执言,谴责他这无礼行径,足见对方是个硬茬子。

来者固然不善,退缩却无济于事。

舞台周遭鸦雀无声,唯有无数目光悄然汇聚,澜音不自觉挺直了脊背,斟酌着言辞正要开口,忽听门口传来一道响亮的掌声。

她诧然望去,正逢一道熟悉的身影。

陆修穿着身寻常锦衣,身披一件黑色的薄氅,鼓着掌抬步走近,最终站在了舞台之前。

“这样好听的曲子,陆某已许久没听过了。顾兄——”他微微侧身,目光落在顾文邵的身上,毫不客气地道:“若是患了耳疾,还是该去瞧瞧郎中。长公主殿下和乐官都夸过的曲子,到顾兄跟前却只得个敷衍的评价,难道顾兄能弹得更好?”

说罢,抬手鼓掌道:“弹得好!”

一声亮喝,击碎满场安静。

对面顾文邵打死都没想到陆修竟会来这里,且当场跟他打起了擂台。而以陆修平素从不踏足教坊的脾气,今日忽然来这么一出,多半是跟这位谢姑娘有点渊源,有意为她撑腰。

偏巧他挑事在先,若真为瑟弹得好不好争论起来,陆修可不像这些人好拿捏,针锋相对时,他这理亏的难免吃瘪丢脸。

一时间竟被诘问得哑口无言。

周遭看客原就对顾文邵的无礼行径心存不满,只是不敢为了个曲子跟他作对,哪怕再欣赏这小美人的曲调也不敢表露出来。

此刻见他被陆修怼得说不出话,再也没了顾忌,纷纷鼓掌喝彩起来。

澜音听着如潮的掌声,终于松了口气。

她瞥了眼顾文邵,记住这张故意寻衅砸她场子的脸。

而后眸光微转,落在陆修身上。

四目相对,他被那身黑氅衬得端贵挺拔,望向她的眼里藏有鼓励之意,与从前的清冷倨傲截然不同。

而今日进退维谷,幸亏陆修替她反击。

澜音心中涌起感激,目光与他交织了一瞬,起身将沉甸甸的鹤鸣抱在怀里,唇边浮起温柔的笑,垂首向看客们行礼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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