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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城南的一座废弃宅院里,钟席诀敛袍蹲身,正就着一汪积水清洗着手上的血迹。

一身蓝衣的蒲毅从廊道的另一端疾步走来,“钟副使。”

他跟在钟席诀身边最久,也最能体察他的心意,当下瞧见钟席诀满袖水渍,便自觉递上去了一方干净的帕子。

“京兆府昨日才派了人来要东西,咱们今日寻到的这几个物件……”

水波翻搅的响动立时一消,钟席诀停下动作,口中默不作声,仅只悠悠地抬了抬眼皮。

他旋即撩袍起身,没接帕子,面上倒是先一步露出个笑容来。

这是他平日里惯常会摆出的神色,与只在家人面前展现和煦模样的秦以忱不同,钟家的二少爷在外也是个爱笑的主,只是那点笑意却往往不达眼底,唯有些微稀薄的弧度,浅浅地衔挂在秾丽的皮相上。

此时此刻,浅黄的一束日光斜斜划过檐角,刻意为之般在钟席诀的眉眼间隔出了一道泾渭分明的阴影,那阴影顺着他的视线无限向外延伸,极具压迫感地罩住了蒲毅的身影。

蒲毅几乎一瞬间被他盯得头皮发麻,慌忙低下头去,磕磕巴巴地回答道:

“属下,属下知道了,京兆府日后若是再有人来,兄弟们一律都会寻个由头搪塞过去。”

钟席诀依旧没应声,这次却是将帕子接了过去。

他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水渍,沉默片刻后才淡淡开口道:“我下半日还有些私事要做,一会儿你亲自将东西送回去,动作隐蔽些,别再惹出诸如上次那般的丢人乱子。”

蒲毅心虚应下,随即又按捺不住地问了一句,“副使之后可是打算去裙幄宴上接星婵妹子回府?若是如此,这活儿不妨就交给属下来做吧。您前夜待在照磨所里一夜未歇,昨日又是丑时才散值归府,现下咱们终于找到了东西,忙里偷个闲,您也该回去好好休整了。”

钟席诀将帕子扔回到他手里,“无妨,你们这几日也累得够呛,稍后出去告诉兄弟们,剩下的半日该歇养歇养,该栉沐栉沐,有想去外头结伴吃酒的也可,所有的花销一律都记在我账上。”

他说完这话,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颊边的小酒窝复又浮现,黑眸之中流光涌动,笑容之实意笃挚,较之方才简直天差地别。

“随便你们想去做些什么,但接人这事,必须得我自己来。”

***

另一边,已经与席面拉开一段距离的钟星婵一脚踢开小道上的碎石子,尤自咬牙切齿地忿忿骂道:

“我还纳闷今日的曹夫人怎的见着桐桐就像老鼠瞅着油似的,原来她办这裙幄宴的目的不是为了赏花品酒,而是要替她那窝囊儿子物色夫人!啧,当真是一家子诡诈又歹毒的心肠!”

小跑着迎上前来的芷雨忙不迭跟着附和了一句,相继而至的青芝也随之点头,秦以忱走在最后,却是神色淡淡,显然对钟星婵的这番话没什么特别反应。

封清桐回首看了他一眼,心头一瞬间腾起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失落。

钟星婵没有发现她的异常,接着自己的话头继续道:

“再说了,就算曹靖昌已过加冠之年,是时候该娶妻生子了,他也不该将主意打到桐桐身上呀!怎么,偌大一个成国公府里,难道就找不出一面镜子吗?这曹靖昌样貌生得一般,想得倒是挺美。”

封清桐被这话逗得轻笑起来,“好了好了,今日这事归根结底也是咱们占了上风,眼下既已得到了想要的结果,那点嘴上的便宜讨不讨的也无甚紧要。”

她温声劝解着钟星婵,盱衡的目光却四下环视了一圈,瞧见几个别家的把式丫头正遮遮掩掩地往这边看,便又轻轻拍了拍钟星婵的手臂,

“你就消消气吧,莫要强逞这一时的口舌之快,免得被有心之人听见了再传出去,届时落下话柄,咱们有理也会变成没理。”

这是句实话,成国公府即便今不如昔,但曹夫人既是年年都能将这裙幄宴开起来,那便足以说明其根基地位还是在的。

她今番自身德行有失在先,是以尽管被几个小辈当众下了面子,事后也不好再行追究。

可若钟星婵另外给她落了话茬,依照曹夫人的性子,不出三日,‘钟家三小姐娇纵成性,言行失当’的流言必然会在安都的命妇圈里盛行起来。

钟星婵自是听懂了这句暗示,却也仅只不以为意地轻哼了一声,“你当我稀罕旁人的称赞吗?况且区区一句‘长得丑想得美’就叫逞口舌之快了?我还没说要找些人将那窝囊废狠狠地揍上一……”

“钟阿婵。”

秦以忱直至这时才出声打断她,

“你给我慎言。”

他并拢着二指戳了一把钟星婵的额头,“眼瞧着就要及笄了,整日里却还是口无遮拦的。”

转而又赞赏一般点了点封清桐的眉心,“你瞧瞧桐桐,也亏得你二人成天地凑在一处,桐桐的端静稳重你是半分都没学到。”

他用的手劲不算小,钟星婵被他戳得脑袋后仰,当即便不满地抱怨了一声。

封清桐的眉心也被他按得泛了些红,但她到底顾及着礼数,故而也只是自己抬手揉了揉额前,浅笑着替钟星婵解围。

“兄长怎的会到此处来?国子监今日不是有马球比赛吗?”

秦以忱回道:“小祖宗昨日在家中念叨了千百遍,说裙幄宴枯燥无趣,远不如马球比赛来得有意思。我猜她定然是待不住,正好今日散值也早,所以专程过来接你们离席。”

他一脸淡定地拍了拍衣袍下摆那被钟星婵踢出来的脚印子,

“你们之后可还有什么旁的事要做?若是没有,我们稍作歇息便直接出发到鞠场去,说不定还能赶得上比赛开场。”

封清桐摇了摇头,“我与阿婵今日本也打算提前离开的,没什么旁……”

“封小姐!钟小姐!”

话音未落,一蓝衣女子便已自后提着裙摆,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

这女子是工部陈侍郎家的次女,单名一个‘婉’字,平日里与她们不过点头之交,没什么亲厚的情分。

陈婉在封清桐眼前站定,尚不待气息平稳便开门见山道:“封小姐,不知我能否乘你们的马车同你们一起离开?”

封清桐一愣,“乘我们的马车?”

陈婉点了点头,“不瞒封小姐,我早已有了意中人,也明白曹夫人今日所为旨在何许,只是父命难为,遂才不得已来了这裙幄宴。方才听你们的意思,是要离开此处到鞠场去?那可否行个方便,载我一程呢?”

她顿了一顿,似是觉得有些难堪,犹豫一瞬后才继续补充道:

“不怕封小姐笑话,今日随我来的丫头是数月前才从主院里分过来的,但凡我这边有个风吹草动,她都会立刻报到我父亲耳朵里去。我不好乘自家的马车离开,因此也只能劳烦你二位了。”

言罢又像是怕被封清桐拒绝似的,慌忙抬手攥住她一双腕子,

“你放心,只需将我带至鞠场即可,待裙幄宴毕,自会有人送我回来,绝不会露馅的。”

“……”

封清桐一时未答,与身侧的钟星婵对视一眼后才踌躇不定地开了口,

“载你一程倒也未为不可,只是我们的马车……”

钟星婵今日为了能够顺利提前溜走,上山时便特地择了一辆不起眼的灰棚马车,那马车容量有限,载她们主仆四个已是至矣尽矣,无论如何都塞不下第五个人。

陈婉的目光顺着封清桐示意的方向落到远处,只一眼便沮丧地垮下了肩膀,“那……”

她尚不死心地看了看钟星婵,又垫脚瞧了瞧尤自牵着马匹走去一旁饮水的秦以忱,“那钟三小姐可以同秦大人共骑一匹马吗?”

……

“与我大哥共骑一匹马?”

钟星婵眉梢一动,怔怔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她像是蓦地被陈婉的话点通了思窍,眉目转盼间划过几丝狡黠,

“这确实是个可行的法子,只可惜我昨日入寝时不慎扭到了腰,今日着实不宜再骑马了。”

钟三小姐煞有介事地扶了扶后脊,俏丽的狐狸眼徐徐弯成了可人的小月牙,跃跃欲试着想要使些鬼心思,

“桐桐,总归着咱们也是一同长大,堪比亲生姐妹,不如今日就由你来代替我,与大哥一起骑马吧?”

……

入情入理却又别有用心的恳切请求合着清风飘散开来,匆忙赶至的钟席诀神色一凝,猛地勒紧了缰绳。

他视物极佳,隔着一段距离也能看清少女脸上的愕然与羞赫。

封清桐洇红的侧颊落在他眼中便成了无言的瞩望与默许,钟席诀轻嗤一声,舌尖缓缓顶了顶腮边齿列。

凉风过境,青白相间的连钱骢喷出鼻息,颇为燥郁地踢踏着矫健的四蹄,钟席诀随手顺了一把它的鬃毛,眉眼间具是一片风雨欲来的阴沉,紧抿的薄唇却突然倒行逆施地噙起了一抹笑。

为了能更顺理成章地接人去鞠场,钟二少爷特意在出发前更换了一身爽利的劲装,此时此刻,鹿皮长靴里的薄刃匕首派上了用场,钟席诀俯首躬身,动作轻巧地将其抽了出来。

他取下蛇皮鞘,二指衔着薄刃轻轻一晃,任由银白的刀锋裹着日光泛出熠熠的光晕。

那光晕随着他的动作坠进手掌,似有实形般将冷白的皮肉压出一道红痕,钟席诀神色不变,指尖抵上刃首,随即重重按下——

噗呲!

刀锋深深没入,掌心很快泛起了一条细细的红线,钟席诀毫不在意地握了握掌,大颗的血珠便顺着微张的指缝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

他将血迹涂抹在缰绳上,又扯下衣角简单包扎,而后阖了阖眸,眉头同时舒展。

再睁开时,漂亮的桃花眼便如三月的春水涟漪,瞬间酝出了无尽的乖驯与温柔。

双腿轻夹马肚,钟二少爷扬声笑道:

“姐姐,阿婵,裙幄宴这么早就结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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