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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沈安宁和陆绥安前后脚踏出锦苑。

这还是自那个梦境后,两人第一次见面,短短几日,却仿佛隔了一生。

在她生命倒计时的那一年里,陆绥安已以雷厉风行的铁血手腕闻名朝野,不到三十岁的他就被破例提拔为大理寺卿,正三品,掌管天下刑狱,他是新帝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宝剑,所到之处,令满朝官员闻风丧胆。

他意气风发,青云直上,他的未来大有作为。

他行事越发威严沉稳,甚至蓄了短须。

与眼前这个年轻到甚至还能看出些许故作老气横秋痕迹的年轻人相去甚远。

今日一整日,夫妻二人都并没有任何眼神接触。

什么怕过病气,只有沈安宁知道,不过是些嘴上的托词罢了。

只要在这侯府一日,只要未曾和离一日,他们夫妻二人就是一体,夫妻相见、相处是避免不了的事情。

只是,沈安宁到目前都还没有彻底想清楚,到底该如何面对她的这位冷漠到令人发指的丈夫,今后究竟是与他虚与委蛇,逢场作戏,还是两面三刀,撕破脸皮?

其实,今日房氏的崩溃,沈安宁尚在意料之中,或许在这一点上,唯有沈安宁能够同她感同身受吧。

那种被漠视到宛若空气般的存在,曾是沈安宁长达七年的婚姻生活中感到最为绝望的事情,相比知道他陆绥安注定日后会同孟安然珠胎暗结这件事情,那种始终不被爱,不被在意、不被接受,和甚至费劲任何力气始终不入对方眼底的这种卑微和低落,才是最大的杀人诛心。

他陆绥安本就是一个没心没肺,薄情寡义之人,他是一块永远都捂不热的石头,他身上仅有的一丝温情或许也早已留给了心里的人,爱上一个这样的人,注定唯有死路一条。

可是,除了不爱你,不在意你,眼里压根没有你以外,陆绥安并不算是个苛刻的人,他不会动手打骂女人,不会羞辱斥责女人,他看重礼教脸面,始终保持风度,亦不算风流好色,至少在他们婚后的五年里,在她无所出的头五年里,他既没有纳妾,亦从不流连风月场所,亦是直到她生病后才与那孟安然苟合到一起的。

至少,前五年里,他们能够相安无事罢。

何况,在男人堆里,陆绥安是属于上乘中的上乘货色。

罢了,那就这样吧,再也不去捂了,不去爱了……

谁都别碍着谁,先这样相安无事罢。

沈安宁本以为自己会歇斯底里,会憎恨厌恶,可是阔别一场宛若生离死别后的梦境长河,如今静静地站在白玉兰树下,看着陆绥安一步一步走近的画面,没想到,她竟出奇的平静。

陆绥安看着白色玉兰树下的那抹淡绿身影,步子顿了片刻。

从前,他的这位妻子殷切小心,局促忐忑,甚至有些畏手畏脚,唯恐行错事说错话,时时看着他的脸色行事,对他关怀备至,生母房氏那番话固然伤人,却并不无道理,若非陛下赐婚,她永远够不上忠勇侯府世子夫人这个位置,哪怕她是首辅之后。

可是,今日她只是静静地站着那里,第一次并未曾主动向他靠近。

仿佛与往日有些不同。

陆绥安是大理寺之人,有一双狠毒又犀利的目光,他习惯以看待犯人的目光扫视所有人,任何人的任何变化,轻易逃不过他的眼。

他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妻子的一丝细微不同。

不过,却也并不在意,他对沈氏本就不算了解,亦不算多么在意。

她变或不变,在他眼里,没有任何区别。

转眼,几步便已到了跟前,便见对方率先冲他平静开口道:“方才一气之下妾身口不择言,这才说了那许多置气话,世子若觉得不妥,一会儿我便再去同太太赔礼致歉,收回方才的那些浑话。”

沈安宁神色淡淡的说着,细看之下,又仿佛并无差别。

只是,话音刚落,忽见她轻轻皱了眉,而后捏着帕子的手抚了下裙摆。

一旁的白桃立马警觉问道:“夫人,可是腿还疼?”

陆绥安顺着视线看去,扫了眼她的双腿,随口淡漠问道:“腿怎么了?”

沈安宁轻轻摇头,说无事,下一刻,便被愤愤不平的白桃插话抢话道:“还说无事,双腿早就肿了罢。”

说着,只见白桃双眼发红,忽而噗通一下跪在了陆绥安面前,重重地磕了一头,咬牙道:“世子莫怪奴婢乱嚼舌根,挑拨是非,今日夫人不过晨昏定省时晚到了片刻,便遭了太太教训,当着三夫人、四夫人甚至罗夫人等外人的面出言训斥不说,还让夫人当着全院上下所有丫鬟婆子的面罚跪,足足跪了半个时辰之久,世子爷,奴婢想问问,太太和三夫人四夫人在屋子里头开开心心用膳,咱们夫人却在外头跪到险些昏厥,这究竟是个什么理?夫人大病初愈身子本就还没好透不说,至今还滴水未进,太太这哪里是在教规矩,分明是在诚心折腾羞辱人!”

白桃心里头早就积攒了一肚子的委屈,如今火被点着,一经出口,只见她越说越气道:“其实今日这些折辱还压根算不得什么,这大半年来,太太从来对夫人张口即骂,动辄打罚,连三夫人都不曾受过这等对待,难道就因为咱们是出生乡下,就该平白无故的受到这等凌辱么?”

“若早知道嫁到侯府日日过这样的日子,还不如回乡下快活呢。”

白桃将积攒了大半年的委屈一下子悉数道出。

如同黄河之水,滔滔不绝,如何都拦不住。

直到沈安宁板着脸,呵斥道:“小桃,不得胡言乱语。”

白桃扬起红肿的双眼看向沈安宁,梗着脖子一脸委屈倔强道:“是不是胡言乱语,夫人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

主仆二人一唱一和着。

陆绥安那双斜入鬓的剑眉顿时微微蹙了起来。

他对这些确实并不知情。

前世,沈安宁因顾忌房氏是他生母,从不在他跟前袒露分毫,又因自己本身低微,万事不懂万事不知,不能为他分忧不说,反倒怕日日生事惹他厌弃,往往受了委屈都是打断了牙往肚子里咽。

府里便是偶有传闻,也传不到他陆绥安的耳朵里,他每月就一两日的时间在府上,偶尔听闻,也知道他那生母的德行从来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并未曾多想。

陆绥安虽并不在意妻子,可并不代表他不愿袒护他陆绥安妻子的体面,一时,那双漆黑犀利的目光扫了那婢女一眼,最终稳稳落在了她的脸上。

微眯着,定定的将沈安宁端详着。

脸色依然没有半分变化,却让沈安宁的心轻轻提了一下。

他的眼神像是一柄利器,有种直接透过表皮,直直刺入你内心心魂的能力。

有那么一瞬间,沈安宁觉得自己无处遁形,好像被他窥探到了内心深处最幽深的秘密。

片刻后,沈安宁微微扬起脸,迎上他的目光,直直与他对视着——

而恰巧就在这时远处忽而有人匆匆跑了过来,打断了这道冷厉的目光。

终见陆绥安收回视线,淡淡松口道:“往后每逢初一或十五,择一日去一趟即可。”

他的话前脚刚说完,后脚那前院小厮宝贵便已满头大汗,急色匆匆的跑了来,气喘吁吁道:“世子,宫里头来人了,请世子入宫。”

此话一出,陆绥安一向泰山压顶而面不改色的脸上也不由出现了一丝诧异,却也很快稍纵即逝,顷刻间隐没在那张如刀削般老陈成持重的面容里。

他当即负手离去,未再看沈安宁一眼,直接将她丢在了脑后。

他一走,沈安宁松了一口气同时,微微冷笑了一下。

知道一切又何妨,他也不过仅仅只是给了这些事情发生后一锤定音的处理结果罢了,却并没有因为白桃的那些话对她进行安抚和慰藉,更没有片刻关切和怜惜,哪怕连一个关心和问候都没有。

更谈不上因此对房氏生厌和讨伐呢。

早就预判得到的答案,不是么?

不过,对于这一世的自己,有了这个结果,足矣!

陆绥安何其敏锐,沈安宁知道她方才同白桃的一唱一和压根逃不过他的眼,她是在赌,赌他陆绥安并不会纵容家小欺凌她这个“外人”,他太高傲太自负,她赌的就是他的这份高傲自负。

果然,她赌赢了。

可是赢得这样轻而易举,却不免让沈安宁觉得有些荒唐又可笑,酸涩又可悲。

原来,这么简单,只需要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就能免除她前世那整整七年的所有折磨。

可是,前世她却傻到甘之如饴。

她怔神了片刻,直到白桃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沈安宁一低头,只见白桃双腿发软,跪在地上隐隐起不来。

沈安宁忙将她扶起,便见白桃一阵后怕道:“夫人,吓死我了,方才世子一个眼神扫来,我还以为自己死定了。”

白桃至今腿肚子还在发颤。

她方才跪在世子面前,世子一个冷厉眼神扫来,她当场软了双腿,明明什么都没干,却只觉得自己像是个罪无可恕的大罪犯,下一刻就要被世子一声令下拿下拖进大狱呢。

沈安宁莞尔道:“我也差不多。”

陆绥安身高八尺有余,不苟言笑,只一个眼神,往往能呵退许多穷凶极恶之人,何况是她们这些深闺妇人。

沈安宁嘴上虽这样说着,可白桃分明见她气定神闲,没有丝毫怯,为此,白桃终于可以肯定以及确定,她的那个菱姐姐回来了,她熟悉的那个菱姐姐真的回来了。

打趣过后,白桃依然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依然觉得如梦似幻般,极不真实道:“夫人,咱们往后当真不用再去侍奉锦苑那位呢?当真每月只需去一回?我不会是在做梦罢?”

白桃仍然一脸难以置信着。

简直觉得像是在做梦。

转眼之间,世子不但将婚事推了,还免了夫人的晨昏定省?怎么所有的好事都在这一日全都赶上了呢?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

怎么发生的?

沈安宁淡淡垂眸。

只因她对那两个人极为熟悉和了解,他们会说什么话,对什么话做出什么反应,沈安宁基本都能猜得出个十之八九。

前世,今日她并不在场,不知具体内情何为,可是陆绥安拒了这门亲是定局,而前世病好后,沈安宁一大早去给房氏请安问好,迎接她的便是那个滚烫的茶盏。

房氏将所有怨气不满全部发泄在了她的身上,前世,她被砸得头破血流。

结合这些,她只需要在适当的时候激一激,便挨了今日这一跪,无论今日他陆绥安出不出现,她的这一跪都会传遍整个侯府,沈安宁自有这一套流程的全部安排。

而陆绥安出现了,那个茶盏也如期而至,一切水到渠成,省了她许多后手。

虽费了些心思,到底将前世房氏这个最大的麻烦给摘下了。

七年以来,第一次这么畅快,有种,终于为自己而活的强烈的生命力悄然冒出。

第一回合,打了个小小胜仗,接下来,终于能够腾出手来自扫门前雪了。

“先醒醒,别做梦了,还有更要紧的事在等着咱们。”

沈安宁将晕乎乎的白桃拉回了川泽居。

只是,沈安宁没有留意到,在她们转身的那一瞬间,密林的尽头,匆匆离去的陆绥安忽而没有任何征兆的转身往后远远看了一眼,锐利狭长的双眼在她健步如飞的双腿上一扫而过。

她们刚一走,小房氏和俞氏二人鬼鬼祟祟从侧门溜了出来,因从林子里穿出来,通身狼狈不堪。

而看着远处分道扬镳的夫妻二人,这日陆绥安和沈氏二人都着绿色,远远看着二人相去的背影,竟莫名的契合,俞氏只觉得莫名刺眼。

房思燕却如何都想不明白,怎么转眼之间,局势骤然逆转,明明是为世子纳妾或再娶?可到最后怎么……怎么她们反倒是成了接盘的那个呢?

房思燕愤愤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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