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车开了差不多1个小时，便远离了池阳市区。
远离了欲望、贪婪和谎言交织的传销窝点。
天幕低沉了下来，车外，高速公路两侧单调的风景渐渐模糊了起来。
张小虎看了看车厢，40座左右的大巴座无虚席，大部分的旅客都昏昏入睡。
张小虎1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
随着车身有节奏地摇晃，他的身体毫无保留地跌进了梦的深渊里。
梦里的场景是灰暗的，是没有色彩的。
张家湾的老房子。
堂屋的中堂牌匾之下摆着1张高大的木桌，没有母亲的遗像。
木桌中间放着1个香炉，两边点着白蜡烛，前面祭着几碟点心。
旁边的两条长凳之上架着1口硕大厚重的柏木棺材。
黑亮的桐油釉面，依稀照映出张小虎惨白的面容。
母亲穿着里3层外3层厚厚的丧服，仰卧在内。
脸色苍白却平和淡漠，虚假得如同1个骗局。
记忆里熟悉的鞭炮声劈里啪啦地炸响，起棺，抛洒纸钱。
女眷们的哭丧。
晚辈们披麻戴孝。
白色的花圈开道，长长的鞭炮绕在竹竿上1路炸响。
亲戚，宾客，村人尾随在抬棺木的8个大汉之后，把雨后的田间小路踩出1条条深深浅浅的伤痕。
坟地选在屋后约2公里处的山丘之下。
太阳已经下山，但天还没有黑。
新翻起的泥土被铁锹抛出，逐渐淹没了黝黑的棺木。
坟面是山涧里不规则的块石砌成，还留有被河水浸透的潮痕。
临时没有搭建拜台，张小虎跪在坟前的沙砾之上。
老父亲张建文猛吸几口烟，点燃1挂鞭炮。
又弓着身子把打好的纸钱抖散，点燃，边小声说些什么。
鞭炮挥舞着电光在暮色4合的山丘下清脆地炸响。
浓烈的火药味和1大堆纸钱燃烧的浓烟，直接从张小虎的鼻腔里灌了进去。
1股巨大的悲伤犹如1把沉重的铁钳从背后抓住了他。
牢牢地箍着双臂，不能动，只能无法自控的抽搐。
张小虎满心空虚悲冷，想要哭，却只能从喉结那里挤出怪异的抽噎声。
奇怪？天气已经转暖，怎么又下雪了呢？
大片大片的雪花从灰蒙蒙的天空中翩然而至。
轻盈地落在自己曾经租住的振瓯路出租屋的小巷口，也落在萧瑟荒野里的妈妈的坟头。
周玉亭的脸开始明朗清晰起来。
她穿着紫色的翻领毛衣如孩童1般跑进雪的天地。
玉亭，玉亭，你冷不冷，穿得这么少？
她笑盈盈拉起张小虎的手摸摸她的额头，全是汗，温热的汗，你看嘛，哪里冷？
她朝小巷的更深处跑去，黑影被她所驱赶，小巷变成1条灯火通明的街市。
书呆子，快来追我啊，快点来啊！
银铃般悦耳的笑声被小巷两侧的房屋碰撞出1些回声来。
张小虎把沉重的心卸下1半，等等我，我来了！
他西装革履，气宇轩昂地朝她走来，手捧雅致的鲜花。
周玉亭就在巷口，她是光彩照人的新娘。
音乐响起。
音乐好像不对。
音乐是阿杜的《他1定很爱你》。
而不是婚礼进行曲。
周玉亭如鬼魅1般从张小虎张开的双臂间穿心而过。
她奔向了1个陌生的男人怀抱！
1个大腹便便又有点秃顶的陌生男人。
张小虎看了1眼自己身体，发现脖子以下，肚子以上，是1个巨大的黑洞，伸手不见5指。
周玉亭被那个陌生的男人抱了起来，放在1张大床上，大床就飘在瓯江的水面上。
那个男人冲着张小虎绅士般地微笑。
大巴车的车载广播电台里正在插播1条新闻。
新闻事件发生在温州。
在瓯江边的观景大道上，正在发生1桩惨烈血案。
周边道路已封锁，最精锐的特警队已经抵达事发现场。
1名青年男子，手持1把西瓜刀，将1名少妇，少妇的老公及1对儿女残忍砍杀，血流满地。
准备搭乘快艇到江心屿游玩的游客和从过江轮渡上刚下来的人群，吓得连滚带爬，惊叫着4散逃窜。
这名青年男子的砍杀目标十分清晰，就是少妇这家4口人。
他面目狰狞，浑身血渍。
准备继续砍杀倒在血泊中，奄奄1息的少妇和那个秃顶的男人。
手起刀落之前，他终于看清了这个男人的脸。
他竟然是大哥张小龙！
突然，他听到特警威严、震慑的喊话：
“放下刀！”
自己的面部和前胸被来自不同方向的狙击步枪的红点瞄准！
他浑身1哆嗦，濒临死亡的气息让他瞬间惊觉。
他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手上拿的并不是临时从江边水果摊贩那里抢来的西瓜刀。
而是旅行社的地推人员派发的被他折叠成长刀状的简易的旅游地图。
他长舒了1口气，心下欢喜，从梦幻回到了人间。
张小虎从梦中惊醒过来了，头疼欲裂。
大巴车内污浊的空气，让他的心里更加烦闷，恶心想吐。
小虎挺直脊背，扭扭脖子，看向窗外。
窗外，漆黑1片。
偶尔有1盏灯光快速逼近，又倏然远逝。
人的想象力是平面的，
而梦境是立体的。
想象力是基于理性的描摹，
梦境则是感性喷发的天马行空。
想象力是主动去勾勒，
梦境是被动地宣泄。
所有想象力的总和，
都还抵不上在梦里眨1下眼睛。
张小虎，轻轻揉着自己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大巴车内，满满当当的旅客，睡姿各异，1片祥和。
而他在刚刚的梦境里，山崩地裂，经历了1场风暴。
他甚至不敢去回想梦里的情节。
这个梦，让张小虎真实地触摸到了自己的潜意识。
对早逝的母亲的深深爱恋，
以及，
对情人周玉亭，
对同胞兄弟张小龙，
欲杀之而后快的憎恨！
张小虎掏出手机看了1眼时间，大约两个小时后就能回到熟悉的温州。
他已经在考虑，1旦小文和小风问起，为什么又回温州了？
怎么不跟着你大哥1起干了？
他暂时还不想把大哥骗他过去搞传销的事实说出来。
他想编造1个理由，就说大哥个性太强势，在他身边工作经常被他训斥，还是喜欢自己单干的好。
至于说，这样的理由能不能让同村那两个跟他1起长大的发小信服，张小虎目前也管不了那么多了。